書寫把主體吸入書寫事件之中,而在進入事件前的門檻則來自於主體所遇到的質問。一旦主體踏入此質問之中,他勢必一點一滴地跌入書寫運動所構成的黑洞之中,他必須把自己開放給這個質問並在書寫中被瓦解,開始時,他以為是自己介入書寫本身,是自己在處理問題,在回答質問,然而漸漸地他明白到在踏入門檻那步起形勢早巳顛倒,他自以為的「插入」卻是「瓦解 」與「耗竭」,書寫以誘人之姿佯裝天真的處女境地,那毫不掩飾的「被動」姿態顯得楚楚可憐,令總是自以為享有「主動」之主體興奮瘋狂,冒險,是雄性歷史中從不缺少的詞彙。
書寫並不介意「佯裝」,因為她的等待從不缺乏獵物。
因此書寫是可畏的,你從不知道自己是否得以從那無以名狀之境回返,卻,一次又一次被生命的質問給推到她門檻前,每回,你尖叫嘶吼地縱身躍入,你在裏面聽到反覆呢喃的呻吟,你以為是書寫的呻吟,那使你愈加掁奮,可當你睜眼或回望四下卻只你一人。你的興奮與受苦,你的高潮與虛脫,你於空虛中與幻像的雙重性愛,你是施受者與觀者的三位一體。然後,你回到某處,那個你自認為你之處,卻心裏暗自明白,那個你巳不再。
這是書寫。做為一場事件把你帶離過去與未來,把你擲入當下的魔幻時刻,因為陌生,你以為它是某種似真的幻化,而事實是,你從來都在過去與未來的虛幻之中。
書寫並不討好你,因此你為她所刻意裝扮的一切都只能粉碎。我們的裝扮只在對方也配合裝扮的情況下才有其效力。我們彼此指認藉由我們的裝扮,我們保持這樣或那樣的姿態、語言、氣味,我們讓自己「是」這樣或那樣的人,然後我們在一起組合成這樣或那樣的團體。
因此裝扮是一種有策略的模仿,是一種有欲望的無意識重覆,為了某種期待的一致性到來的時刻。
你在複製形狀、語言、姿態、信念,最荒謬的是你竟然在複製欲望,藉你的口、你的舉止、你的神態、你的焦慮。欲望竟然也能得到複製。
當你說著一句不經意的黃色笑話,你複製了自身文化對性事的單一想像,你豪不考慮的說著並笑了,你正複製並加強此一想像的單一性,在你有能力想像出其他的之前。
我是如此無聊且憂慮,因為也染上想像力貧乏之病。
所以才在這裡寫著語焉不詳的東西。
在複製之中我看到的是影子,一個個說話的影子,黑影幢幢沒有獨特臉孔的平面,漸漸地孤獨感如蓋天大幔緩緩佈上。
接著是一股「恨」意(友台幻影一文曾用的意像),的確,在看到影子的時候,的確是會有恨意湧出,可這恨意是如此可疑,它可能也來自同時影子的自己的反射情緒,那在歷史中銘寫於自身肉體上的情緒記憶,因此,我的嘮叨不也只是影子的叨唸罷了。
我懷抱著某種擁塞的凝滯感開始寫,意圖揭露某個類似拙劣的語言習慣,我懷抱著恨意,一如我身體裏銘刻的情緒,我憤恨地投入強大意圖進入書寫之境,我是寫作主體,該由我來主導話題走向,快快把那醜惡之事揭諸於世,如此一來,那恨意才得以安息。
然而從一開始落下字眼開啟渾沌未明之境時,「我」就無法再說話了,書寫使自己看到自己拙劣欲望的偽善,那喋喋不休原來只是遮掩的企圖。我在別人的無聊之中看到自己的無聊,且為了別人的不自覺而感到憤恨,我的憤恨又使我墮入愈加封閉的無聊迴圈之中,因此我將成為比無聊的影子更黑的某種什麼。書寫向「我」投射一道光束,在那,所有概念融解於光中一切無法晰辨,「我」如何可能再開口。
所以還是來談談「走路之為一種哲學」吧。
Frédéric Gros 最近出版了一本 Marcher, une philosophie。在法國文化電台的週五哲學的訪談中提到,在走了十幾小時的路後,你將不再感覺到你自己。這裏,確切點的說,也是一種吸收(absorber)的狀態,被所做之事吸入的狀態,書寫也好、走路也好,此時不再有意圖做某事的主體,而只有書寫、走路的存在,或是像村上形容在超級馬拉松裏穿越極限之後,衹剩跑步本身。
這裏談的是一種融入,一種無有區別的狀態,也可說是一種當下,那是在事件中的此時此地,無有別處,這裏即是全部。
因此無有主體並不意味著主體的死亡或消逝,反倒是在形成主體之前的渾沌的嚮往,是在分劃形成之前的一體感,在認識尚未發生前的直觀體驗。主體其實是回憶所生產的某種剩餘物。所以呢?
在這個漫佈著無主體的思想氛圍中,充斥著一種天人合一或禪境的可疑氣味,在那高舉體驗之幟的思想話語中,我會不會只是過於天真地以一個東方文化的身體想像一處思想容身之地?
2 則留言:
這摸說,看到你寫這個,我又有故事可講了(咦,之前不知有沒說過了);關於書寫與扮演。
在脫離高中之前、那種為考試而寫的作文時,我有好長一段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文章:我感覺到若不扮演男人,就無法順利寫下任何東西。大學時參加了文藝營,我把這種疑惑提出來,大家都感到不可思議。這還蠻令人沮喪的,我以為那些文藝青年中會有人跟我同症狀。
後來我放棄掙扎,在BBS中玩了一年多的角色扮演;當男人、當女人、當同志……我發現,當我知道自己正在「扮演」和「佯裝」時,反而能好好的寫東西。一開始,我假裝自己是男人,寫了許多措辭陽剛或浪漫的東西;然後,我熟悉了這種發聲位置,便厭棄它,嘲笑它。取消了「男性位置」之後,某種女性發聲似乎自然地成為可能;但是,過沒多久,我也覺得怪異。我想,可能是那可以稱為「陰性書寫」的東西,在那個年代尚未建立起一種態度或詞彙庫;我扮演的寫作的女人,其用的詞彙還是來自於男性的想像(尤其是寫愛情;尤其是才子們所歌詠的靈感原型,那繆斯是個女人)。
所以,我嘗試扮演同志;我想像正在追求一個女孩,每天在BBS上發表一篇情書。事情很神奇,當我用「邊緣人」的姿態,懷抱熱烈的情感(愛情)書寫時;那些固有詞彙和敘述腔調、或者隱伏的集體敘事,慢慢的露出了裂隙,我看到它們的偽裝和瓦解它們的可能性。最後,我解除扮演狀態;但是,某種藉由與陽性、陰性(被陽性想像的)符碼抗爭,而產生的中性態度,倒是保留了下來:誰都不扮演,這似乎就是最舒適的寫作態度。
「寫」的確隱藏著危險,它能扭曲人格;寫字的人往往比書寫自身來得幼稚、天真且無依無靠,這是我在還沒認識巴特之前的親身體驗。那種要把自我擠進某些「寫字流」中的窘迫感,這輩子大概都很難忘記吧。^^
「寫字的人往往比書寫自身來得幼稚、天真且無依」這句話總結的簡單漂亮。
因為書寫的無法捉取,讀者只好寄情於「作者」本身,使其做為書寫活物存在,於是我們投射書寫於作者身上,幻想藉由於作者的交會可以與書寫交往,然,空也。
寫作者要成熟,讀者也要學著成熟。
沒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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