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1.11

傍晚的A之二十二

A來,神情愉悅,整個人像剛從春意盎然的水缸提出來似地。見到我,不由分說地先給了一個紮實的擁抱。一時間,我覺得全身像長滿了春天恣意的花草,連風都有了清新的甜味。柑橘香吧,我想。

草地上散坐著人群,看書的看書、踢球的踢球、雜耍的雜耍、做日光浴的身體、孩子們的嘻鬧聲、年輕的臉龐、蹣跚相倚的老夫婦、落葉與新芽發生在同一棵樹上、公園裏特有的玩偶劇團準時開演、梭巡的目光交換著笑意、一行寫在雕塑上的詩轉譯成風光明媚的此刻,A雙手環膝地坐著,看著天空。

「也許真正的勇敢不是一次又一次地進入或彼或此的迷宮之中,而是進入自己的迷宮;再或許真正的自由不是走出迷宮,而是造一座迷宮。」A笑著,即使在說著這麼莫名奇妙的話的同時,她還能用一種無辜的表情笑著說。


「造一座迷宮做為一趟自己到自己的旅程路程圖。」我望著前方一個雜耍著六個球的長髪男孩發呆,我喜歡他不斷加球的氣勢,一種決絕的固執卻有著熟稔技藝的溫柔。我甚至願意相信,如果是他,他會把迷宮入口直接做成出口然後開始走他的迷宮。

此刻的A像是從遙遠的夢境回來般的清晰,在她週圍不再有那種彷彿總是將暈開的輪廓。突然發現,她的笑不再令我迷惑,光是這個發現就令我感動的想哭。

週末午後的公園草地,走路的走路、歌唱的歌唱、天鵝游過佈苔的湖、推著嬰兒車的年輕夫婦交談著、情侶的吻在日光下蒸發成心形紀念物、美好不適合形容這樣一個時刻、一個由平凡人們織就的一個平常週末午後、一切只是如此平常的真實。

我閉上眼再張開眼,A仍在我身旁,用她新的笑容。

28.1.11

傍晚的A之二十一

「我曾經遇到過去的自己,想改變它就像我改變自己一樣;也曾遇到未來的自己,想和它一起完成什麼就像我想完成自己的夢想一樣。」說這話的ㄋ,身上飄散著淡淡的抹茶味,遠遠地,像是要不擾人午夢般地把人喚醒。不知怎地,像是不可自拔地愛上這句話以及它的味道,ㄋ的聲音似沸了的水輕輕地澆繞在這股抹茶味上,我彷彿成了獨倚窗檐的旅人,百無聊賴地啜飲著一盞茶。

我希望ㄋ就這樣以相同沸點的聲音搭建起屬於他的迷宮入口。

「在那忙裡忙外的當口,有一天我突然醒悟過來,我這不是在自己裏面玩「丟 ﹣ 取」的反覆遊戲?我把自己不成熟的過去拋開,我向未來索取更好的自己,我不是在愛人,我只是努力的丟與討,我這樣看自己,我也這樣看待愛人。在我的忙碌裏,沒有愛,只有怕,怕自己不夠好。」

ㄋ的話又提高了其聲音的沸點,一個不留意,感覺像被燙了口。對這樣直白的言語,感覺旅人凝望的窗外開始下起了雨,心也幽幽了起來。

「而我以為把自己變好的忙碌就是愛。 於是過去的自己和未來的自己都離開了我,我甚至不記得它們笑的模樣 。」我覺得ㄋ不會在我面前掉淚,但是他說的話巳經濡濕我的心情。茶和雨,感覺像在九份。

有點想開玩笑的逗逗他,卻一時想不出好點子來。

「那你說,是和過去的自己在一起好呢?還是和未來的自己在一起好?」胡亂地丟個問題給ㄋ。

ㄋ回我一個狡詐的表情,說是不回答我這個不經思索的問題,我倒覺得是ㄋ自己根本還沒找到答案吧。

對我而言,ㄋ或A都像大人,亦好像是大伙睡在一個大通舖裏,大伙一個接一個醒來去玩去了,而我卻還在睡著。

24.1.11

消解

現在用「我」在說話的傢伙應該只是勉強被文字兜攏起來的一個東西或生物體或不明精神物吧。

終於被撤底地打趴在地上,而且還是滿地泥濘的地,不只如此,還被塞進臭水溝,窄的剛剛好把身體夾住,動彈不得,爬不出來。覺得從來沒有這種不得不跪地求饒的心情,不得不放掉自己,自己自恃的一切,那些費了好大勁把原初自卑給翻轉過來的一切,所有這些讓自己看似體面過活的一切,都被要求繳械,原來之前的退讓仍為自己保留了退路,所以儘管巳經不斷地讓出自己了,仍有些什麼在,仍有恐懼,怕最後被不在乎掩飾著的自卑被抖地揭露,怕被看到乾扁起皺身無蔽物的醜東西,這個醜東西如何見容於世。

因為還有這樣的自己在,因為我不想承認,或裝無辜地說看不見,所以繼續艱熬,然而艱熬的人仍在等待奇蹟,直到真的被打趴在地上。 這時候,我再也看不到那些被我包裝成恐懼對象的人事物的出現了,我直接被自己堵住,我直接體會到那個堵在胸口的什麼,它不讓我說話,不讓我寫論文,它不阻礙我其他事,但它阻礙我現在真的想做的事,甚至有這麼一種感覺,或許該殺了它,拿把刀刺向胸口,把那一團傢伙給拿出來,就不會堵住了。

很不幸的,這個方法是不可能奏效的,因為它根本是一團信念思想的集合物,亂七八糟的盤根錯結了好幾十年。但是它起碼維持了我某種人格狀態,也維持了某種我也還算滿意的外在形像,正是如此,當我說,讓我們來誠實地看看那些髒髒醜醜的自己吧,它表面上仍風度偏偏的和我走了一段,直到走到論文的第二階段,明明就愈來愈好,它突然給我來個大罷工,或是該更誠實點說,這個罷工起頭是我自以為可以蠻不在乎、瀟灑地離開一個人,然後這個不誠實馬上連帶效應地發作在論文上了。

於是,幾乎懺悔地,只差沒跪下來了(苦笑),哭著直說對不起,也許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誠心地說對不起吧,記得小時候因為偷錢而被外公抓著拿菜刀要砍我手那次,我的對不起還說得心不甘情不願。我在心裏笑著,啊啊,這個傢伙竟然也有不得不誠心說對不起的時候啊,真是不可思議。(因為以前總覺得全世界對不起我。)

之後,我直覺地想到干將莫邪鑄劍的故事,一旦創造活動開始,創造者便處於一種以不同形式自我增生的情況,為了所造物,創造者勢必為之割捨某部分的自己,過去的習慣、自恃的才能、優渥的環境等等,必須以當下的存在為起點,歸零,無法依賴任何什麼,任何一點依賴都造成創造者與所造物之間的裂隙,是創造者的驕傲所生之幻像,而與當下此活動無關。然後莫邪便跳入了鑄劍熊熊爐火中。

不記得當初讀這故事的小小腦袋對這最後一幕有什麼想法,倒是想到這故事時,有種突然明白的感覺,我感覺好像不管要我多誠心的說多少次對不起都可以,只要可以寫出東西來,這種想寫出來的感覺不是什麼現實壓力的問題,而是明明東西就在那裏,卻被堵著,不讓出來,然後在一種千方百計用盡的絕望下,突然想要用祈求的、用懺悔的、用各種自己以往所蔑視的方法,人在這個時候終於靠近神,終於考慮到自己所生存的世界可能重疊著神的世界,終於人在自己的絕望裏打開其思想的空間,翻過自己的限度,來到一個自己從未想過的空無之境。

把最後一點想拿來過日子的自尊都丟進論文的煉爐裏了,過去的自以為可以用來證明自己的什麼都被燒灼殆盡,甚至是前一秒寫出的天才横溢的句子都無法證明自己的下一刻的存在是有能力的,生命的活動、成就不是用來證明存在的合理性,存在的下一刻的行動不是為了證明,卻只是一種表達的衝動、創造的喜悅。而「我」這個集合物,將消散在每分每秒各種不同形式的表達中。

20.1.11

傍晚的A之二十

像A或ㄋ這樣細膩地修剪靈魂的人究竟在一種什麼樣的愉悅之中?是像那只息棲於枝幹的成鳥,在某個白日朗朗的日子,梳整著那用來飛翔的羽翼?難道就是為了那一次又一次的離開?為了那張翼的瞬間,為了瀕死的墜落以及陡地拔高的能力,像一個特技員,每一次存活都是一次證明。

但是那又怎樣呢?特技員的人生並不見得比一個上班族或家庭主婦或任何一個你、我來得精彩,每個人都只是在滿足自己所信仰的人生。

她/他們或許有趣,而我畢竟不是她/他們。但是我需要她/他們,像不斷供給我氧氣的空氣般圍繞在身邊。如此依賴卻又以不同形狀獨立著。

17.1.11

傍晚的A之十九

「她有妳想要的翅膀,而妳有她要的草原。」ㄋ和我坐在圖書館落地窗旁角落位置,冬陽很薄,卻仍把樹影疏落地映在圖書館壁上,有種跌入夢的視像效果,再加上ㄋ難得認真說話的口吻。

「但是,在這之前妳們可能都需要點時間去整理,好比說妳那雜草蕪生的草原也該理一理了,需要割草工的話可以叫我,工資打折算一年份的午餐就好。」我拿起手上的期刊朝ㄋ打去,又在胡話一通,差點就要相信他預言般的厚實口吻。

「嘿嘿嘿!別生氣啊,不覺得我說得很有道理嗎?上次問妳「假裝」的問題,不是還沒回答我嗎?」我停下打人的手,沈思了起來。我和ㄋ提到好像愈來愈看不清楚前面是否有路的團狀混亂,即使用清晰的想像也無法安慰自己。

「那妳就來跟我打屁就好啦,當我的心理分析白老鼠。」不知道是不是錯覺,ㄋ嘻鬧的眼神有一種安定的溫柔,似乎穩穩地就把我的心撈了起來,但是我也不知道要再說些什麼。

A沒來,回家前,在校園裏胡走一遭。倒底有多少問題是我沒想過,卻一直在其中反覆的?在那些習以為常的反覆中,我在過著什麼樣的日子?那些鑲著金邊的鏗鏘笑聲會再輕灑如童年奔跑時的朝陽嗎?我期待它們嗎?

13.1.11

本週感人金句

「我是什麼難以聚焦,但不是什麼卻一觸即知。」﹣﹣﹣台大戲劇系拍的「鱷魚手記」

「妳不應該走,妳走了,她怎麼知道如何找妳。」﹣﹣﹣「看不見的世界」The world unseen

「愛一個人沒有錯,你並沒有偷走什麼。」﹣﹣﹣「莉娜的甜美生活」Nina's heavenly delights

「因為是你,性可以變成愛。」﹣﹣﹣「露西雅慾樂園」Sex and Lucia

每次Russian Red 的歌 Loving strangers 出現的畫面。﹣﹣﹣「羅馬慾樂園」Room in Rome

「我曾經有一個愛情故事,我開始懷疑它是否真實。」﹣﹣﹣「如果.愛」Perhaps love, 金城武演唱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出去會變得可愛。外面的世界很慷慨,闖出去我就會活過來」﹣﹣﹣「如果.愛」Perhaps love, 周迅演唱

「如果這就是愛,在轉身就該勇敢留下來,就算受傷就算流淚都是生命裏溫柔灌溉。」﹣﹣﹣「如果.愛」Perhaps love, 張學友演唱

註:意外的在arte台看到陳可辛的「如果.愛」。

「J'aurais aimé qu'il y ait derrière moi une voix qui parlerait ainsi : "Il faut continuer, je ne peux pas continuer, il faut continuer, il faut dire des mots tant qu'il y en a, il faut les dire jusqu'à ce qu'ils me trouvent, jusqu'à ce qu'ils me disent - étrange peine, étrange faute, il faut continuer, c'est peut-être déjà fait , ils m'ont peut-être déjà dit, ils m'ont peut-être porté jusqu'au seuil de mon histoire, devant la porte qui s'ouvre sur mon histoire, ça m'étonnerait si elle s'ouvre."」"L'ordre du discours", p. 8

「Et je comprends mieux pourquoi j'éprouvais tant de difficulté à commencer tout à l'heure. Je sais bien maintenant quelle est la voix dont j'aurais voulu qu'elle me précède, qu'elle me porte, qu'elle m'invite à parler et qu'elle se loge dans mon propre discours. Je sais ce qu'il y avait de si redoutable à prendre la parole, puisque je la prenais en ce lieu d'où je l'ai écouté, et où il n'est plus, lui, pour m'entendre.」"L'ordre du discours", p. 81

註:這兩段話分別是傅柯在法蘭西學院致詞的開頭與結語。

「Il s'agit toujours d'expérience limite et d'histoire de la vérité. Je suis emprisonné, enfermé dans cet enchevêtrement de problèmes. Ce que je dis n'a pas de valeur objective, mais peut servir peut-être à éclairer les probblèmes que j'ai essayé de poser et la succession des choses.」DEII. p. 876

「il nécessite, je pense, toujours le travail sur nos limites, c'est-à-dire un labeur patient qui donne forme à l'impatience de la liberté. 」DEII, p. 1397

無論以何種方式,我們總是與各種抽象觀念在打交道,是愛、是宗教、是真理、是學術、是自然等,而在其中,我們會遇到的難題卻是相同,懷疑此一抽象觀念、然後自我懷疑、參考別人的想法、否定別人的想法、鑽牛角尖進入死胡同、再從死胡同裏撤退等等,經歷種種,換得一種最切身的覺悟,那抽象觀念的落角處乃在我們對它日思夜想的腦海裏,它在思維結構中孕生,也將在結構頹圮之際消散。然而一個龐大思維結構的傾塌需要一個怎樣艱苦的耐心?是以傅柯以其豐沛情感為我們演示了一回合。

傍晚的A之十八

「我的心被一雙遠方的鼓捶無休止地擊打著,發出咚咚咚的轟轟聲響,然而鼓捶不知道自己是鼓捶,它總是胡亂地舞著,無知地擊打著遙遠他方的一面鼓皮。我的心,總是咚咚作響。」

「...起初,我必須學會抓出鼓捶舞蹈的習慣,才得以找到容我進入夢鄉的片刻,直到我逐漸習慣那咚咚作響的心音,一切變得安然。」

「鼓聲在身體裏震盪搖晃自己如母親輕推的搖籃,靜靜地躁動著血液,一切仍是安然。」

A在我身旁叨絮著夢囈般的句子,A總是在說夢話,或是她是活在夢裏說著那世界的語言,A是清醒的,卻是醒在夢裏。我感到和A是那麼的近,那麼近,近到我似乎是她在現實裏的替身,而因為這個理由,我們竟變得無法在一個世界裏共存,即使我們分享著相同的節奏。

然而什麼是共同的世界?哪一個共同世界?我想和A同居在哪一個世界?這可能是我還沒釐清的問題,甚至是自己要活在哪一個世界都還不知道?

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A在我懷裏睡著,呼出的鼻息有紅酒味,我湊近她耳邊悄聲說著「而妳是我的鼓捶。」

A忘了和我道晚安。但我不怪她。

11.1.11

一個小註腳

記不得哪一段青春期的某一年,似乎密集地迷上時報出版的紅小說系列,現在要突然叫出作者名字的卻只記得陳輝龍和邱妙津。在陳輝龍的迷你小說裏,迷上了他用注音符號標誌人物的習慣,奇怪地,那些被標成了ㄅ、ㄎ或 ㄇ的人物有種魔幻寫實的媚惑效果,也許是相較於瓊瑤小說裏那些夢幻的名姓吧。

而邱妙津的鱷魚手記則是晶片般的植入青春期布丁也似的腦袋,以一種無意識的方式發動自己的世界觀。然而與其以一種流行的看法將之視為拉子聖經,我覺得它比較是一種即將跨入成人世界前最後的青春式吶喊與質疑,對一個即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成人世界的疑惑與恐懼 ,其中最重要的主題便是以性與純潔的兩個面向反覆質疑並思考愛。這裏的陰暗糾葛或種種關係變奏所呈現的張力並不是來自同志議題,卻是青少年的布丁腦袋進入成人世界的石化腦袋前的最後反抗。

隱約記得,鱷魚手記是繼讀完朱天心的擊壤歌後讓我感到比較不寂寞的書。與其把它的同志特色標誌成其主打,我倒寧願它和擊壤歌放在一起,那是一種試圖聚焦「自己」是什麼的練習,成為什麼樣的人、愛上什麼樣的人、被什麼樣的人所愛等等,似乎有一頁頁的白紙等著填上,當然也包括那些逼我們填上什麼的那些死不饒人的眼和喋喋不休的嘴 。於是我們看到那個如此瘦小的最後青春期身影在反覆的喃喃自語中不是過於老成判自己死刑就是過於顫顫驚驚地走向原是充滿各種可能性的未來。每一步都是一朵疑惑綻放的花。

不過,鱷魚手記是更寫實、更殘酷些,把自己逼到無立足之地裏去。性在此中扮演既神聖又褻瀆的角色,似乎拿它來定位愛稍嫌不足,而拿它來跨過青春期的甜澀情感又顯得腥味過重,因此,那龐大裂縫始於幻想因跨向成人世界的逐漸傾頹,而後才與同志線索交織盤旋而上,其中幾翻吞吐的並不是因為這個作為秘密以及將做為答案揭曉的同志主題卻是做為鋪排出「我」之為我的秩序總是不斷地被打斷、閃爍並跳接,「我」無法為自己找到主詞及受詞。也因此,鱷魚手記是更誠實的,在那裏,「我」還在等著一組秩序來指認, 所以有了我們時代將其以同志半自傳小說的方式將這書的敍事者指認出來。

然而在另一個時代或另一組秩序裏,這個敍事者又將以何種身份出櫃?

發現自己從沒從性的角度來看手記一書,近日有感,是為小記。一個文本可以以多重聚焦方式不斷地演繹自身,膨脹、重覆、無性生殖,其中有體液奔流的狂喜。

10.1.11

傍晚的A之十七

我並沒有假裝,我只是想知道怎樣可以更真實一點,關於那個在我和A之間多出來的什麼,想要更多一點感覺到它的存在,不論它以何種形式存在, 或許是這個模糊的嘗試使自己看來有種扭捏作態的笨拙吧。

亦或許是A的「假裝」才讓我必須如此費勁的嘗試。那麼A又為何需要「假裝」?

我小心翼翼地試著做點什麼,然而每一個嘗試卻只是膨脹成只有我一個人在其中的肥皂泡,也許這也是為什麼我覺得A愈來愈透明的緣故吧。即使她就在我身旁,我卻在自己不斷吹出的無數肥皂泡集團中給弄得視線模糊。然而到底是她太遠,還是我無法對焦於自己所願?

「一旦我們開始把一件事看得重要起來,本來堅實的自己就會逐漸內陷成流沙,陷落,無止盡地,直到自己的每一吋都風化成繁千細沙跌進沒有自己的內在空間裏,然而只要不管它,嚴格說來是,只要沒死的話,會有個不同的自己從那個黑洞裏被吐回來。當然,原來那個重要的事也和那個把重要的事看成重要的自己一起灰飛煙滅了。」ㄋ難得正經的說話,而且口吻像極了A,怎麼,才見過一次面就沾了A的口水不成?

像極了A,ㄋ說話的時候,我想起A的迷宮。為什麼我非得在又是迷宮又是黑洞之類的世界打轉?為什麼沒有一個正常一點的人來跟我說點什麼正常一點的話,但是那將會是什麼,我也不清楚,突然好懷念那個只準備考學校的年代,在那時世界似乎只剩一個焦點,然而,人竟然可以集體瘋狂至此,同意生存只有一個焦點,思及此,不禁打了個冷顫,一點都不懷念了。

但是如果可以討論一下哪裏的咖哩飯好吃或咖啡好喝,似乎也不錯,至少不要迷宮又黑洞的。

「重點不是要妳去黑洞旅行,重點只是要說,別太當真,不要玩那種捨身取義、壯列成仁的遊戲,任何事都有千百種可能性,去認真玩那千百種可能性,而不是每件事一來就想玩一路衝到底然後一頭撞死在大魔王前的柱子,嘿,妳連魔王長怎樣都還沒看到吔,就咻地,玩完了。搞半天,妳啥也沒玩到,就只玩了一個一路衝到底,遊戲機搖捍猛推,A鍵猛按,最後手抽筋累得半死。」我真搞不懂ㄋ怎麼可以扯到他愛玩的遊戲上,可怕的是,這的確是我玩遊戲的習慣,不分青紅皂白地往死裡衝,因為我不知哪來的相信猛按鍵往前衝就會過關。

ㄋ說過,我是太沒耐性的,即使對A。

我不懂,但我彷彿感覺到他說中了什麼。

7.1.11

快樂湖

我巳厭倦
在回憶的乾草堆裏偵測尚未凝成鹽粒的淚水

我巳厭倦
在期待的藍圖裏尋覓將融成淚水的恐懼冰原

我巳厭倦
虛擲現在的歡笑 為過去哭泣 為未來憂懼

我是如此疲憊以至於不得不厭倦自己

我巳厭倦
均分創造的喜悅給悲傷的國王

我巳厭倦
做一個貢臣
並日夜餵養悲傷湖裏的巨獸

我是如此疲憊以至於不再記得責任感

甚至來不及道別
我便哼起歌來踏上沒有回程的旅途

聽說世界的那頭
有座快樂湖

5.1.11

傍晚的A之十六

耳機裏傳來突如其來的尖聲吼叫、從原來十秒一次左右的頻率到三秒一次,嘶吼愈來愈頻繁,接著是連續吼叫著,然後...一首歌結束。

接著第二首開始,開始嘶吼尖叫,並且加入女聲,叫喊聲分貝提高,嘔吐聲,黑暗地鐵的厚重嘔吐聲回響著濃濃的鼻音的嘔吐聲,吼叫停止,甜甜的器樂聲,然後另一波吼叫開始,黑暗地鐵的畫面重現,停止,器樂聲出現伴隨著草原,接著是高山,以及從山上俯視的平原小鎮,吼叫出現,歡呼似的,痛苦的歡呼著,歡呼著所有污穢的嘔吐物似的,嚎叫,咆哮,在草原上灑血的歇斯底里,笑也似的吼著,吼也似的笑著,器樂聲變奏成禪悅式的調子,不久,咧嘴式的大吼又出現,彷彿群魔亂舞的神佛派對,彷彿法喜充滿的魔性之舞,嘔吐聲、嘔吐聲、驚恐聲、封閉空間迴蕩著高分貝的恐懼,愛慾濃烈的體液似過於灼燒的焦炭,蒸發高分貝尖聲吶喊,分不清是呼救訊號亦是呻吟吶喊,器樂聲再次如朝陽般溫柔升起,愛慾吟叫化做床上一座小小積雪的湖。

接下來,還是失聲狂吼,搭配著更強的器樂聲與旋律。突然明白,我所能等待最好的歌詞,應該就是較不高分貝的咆哮。

我抬頭望著天,那是藍得讓人想去航海的顔色,圖書館前的學生看來信心滿滿的來去穿梭,所謂的世界正被冬陽暖烘烘地照顧著,好像每個人心裡都被植下一顆希望的籽苗,世界將要快樂地長大也似的。嘩的一聲,耳機傳來的嚎叫聲把這個快樂的世界的臉抓破了,那張本來笑的幾近天真的臉,笑開的嘴變形成尖叫的嘴,呼應著耳機裏一聲聲逐漸放肆的喊叫。我感覺到大白天裏作惡夢的陰冷,卻又有著近乎惡意的愉悅。我沒有關掉音樂。

在尖叫聲中等A來,有種暢快的暈眩,像是吸毒般快意,好像會和A一起被吼叫聲捲到雲層裏,我們擁吻的唾沫將濺溢成無數棉花糖落在感到驚奇的人群中。

說好了介紹A給ㄋ認識,而這片尖叫CD則是ㄋ借我的,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總能找一些烏漆媽黑的東西給我,糟的是,我竟然都會喜歡。

給他/她們介紹了下,他們便聊開了,我又塞上耳機聽起瘋也似的尖叫、作嘔聲與哭喊,看著他./她們聊天的身影,有種欣賞藝術品的莫名感動,好像他/她們的言語、動作、表情組合成某種美好的什麼似的。我幾乎是發著呆地看著他/她們,好像自己愛上了一組瓷娃娃似的。

ㄋ回頭拍了我一下,「妳是聽CD聽傻了嗎?看妳兩眼發直,像吸毒犯。」
「你才是藏毒的嫌疑犯,給我聽這什麼東西。」
A笑了一下,我給A聽一小段這亂叫CD,A直呼有趣。我對A輕皺了眉,抱怨她不站在我這邊幫腔。就這樣,我們嘻鬧一路,直到晚飯後才道別。

和A又去小酒館喝了杯酒。A好像愈來愈透明,快要不見似的。我沒辦法和她說話,甚至不敢問我們之間的事,我只是在假裝一種狀態的存在,我只是不想知道答案,然而即便如此,A仍以一種我所追趕不及的速度透明化,然而我也說不出那是一種什麼狀態。

「妳知道,有時我們翻山越嶺似地以為在攀爬一座山,以為在經歷一個與自己不同的什麼,但,事實上,當妳一開始選擇碰觸某件人事物時,妳就是在爬自己的山,山是妳得以形成經驗之所,妳以為妳去爬山,山給了妳爬山的經驗,其實只是妳在玩味一種在妳之內的東西,而這個東西可能要在山這個地方讓它以某種方式出現以讓妳認出來。」喝了酒的A,說話有著紅酒的酒酸氣息。我讓自己在她的話裏發酵著,無能思考。

A給了我晚安吻,才回去。

然而一早ㄋ卻等在圖書館門口,劈頭對我質問了起來,「嘿,妳為什麼要假裝喜歡A?」一副凡事逃不過他眼底的神氣樣。

和A的事讓我心煩,我徑自走進圖書館不想搭理ㄋ的胡言亂語。

ㄋ追了上來,「我說中了什麼嗎?」「妳一定是自己也搞不清楚所以不想回答我,對不?」我停下來,回過身,把尖叫CD推到他臉上,「謝謝你的狂吼樂團,搞得我整晚頭昏腦脹。」

假裝。為什麼ㄋ要用「假裝」呢?這是我自己的迷宮入口嗎?

1.1.11

新夢氣息

氣泡。氣泡滿溢著,夢乘著泡泡來到了物質世界,物質世界在泡泡的映照下成了夢,氣泡飄著飄著破了、破了還有不斷湧出的氣泡接續著,這就是節日。界限透過氣泡看來只是扭曲的鬼臉。

冰涼白酒的氣泡、甜酒的氣泡、倒數聲的氣泡、滿天星斗的氣泡、遠方煙火的氣泡、談話聲的氣泡、燭光閃爍的氣泡、煙霧燎繞的氣泡、問候簡訊滿天飛的氣泡、沈入夢鄉的靜美氣泡、節慶食物的氣泡...。

2011年,我做了一個夢,過了一個無憂無慮的新年,開心像剛開瓶的香檳氣泡,滿滿地溢出,以盡可能的放縱。原來過年可以這麼開心。這是從時間裏偷來的夢,承諾一個無比開心的新年,像個孩子般地只記得開心。我拿著這個開心貼紙要回去過往每一個新年,重新給它們貼上新的記憶,偷偷回到記憶的甬道,傾倒回憶的垃圾,裝點上剛開瓶香檳的新夢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