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7.09

剩下誰?

在布朗肖談的文學經驗中或是在傅柯前期仍受文學影響很深時常用空洞(vide)、空白(blanc)、凹陷(creuser)這樣的詞,或是巴特的中性或零度也是。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詞呢?確切點問,其實也許是想問那是什麼樣的經驗、什麼樣的感受?那決不是作為作家或教授接受別人稱許忌羨的「正名」時刻,而且作品也不是在那種正名時候產生,生產作品時是沒有作家的,那只是一個「不可親」的人,或說那不是「人」的狀態,在那裏面是天旋地轉的浪、是時生時滅的碎浪、是瓦解所有鞏固命名的時刻,當然,那因此也包括寫的人本身。他無法說明那來回跺步、那時而跳躍、那低鳴般的吼叫、那時而恬淡的笑意、那黑暗的淚水等等一切,因為這並不是在他做為人的理解範圍,而他對這些現象僅有的一點認識是﹣「瘋狂」。命名了這些現象為「瘋狂」並沒有讓我們更了解什麼是瘋狂,它只作為不是理性、不是一般、不是正常的區別標記罷了,然而理性又是什麼,難道不是作為與瘋狂區別的偏執罷了,誰也沒有比誰來的清楚。

所以說到如果寫作時會反應出貌似瘋狂的心境或舉止,那也只是對那種空洞的、無法命名的狀態的一種怯弱的呼名罷了。那裏﹣連瘋狂都不是,是懸浮,無根的無止境的懸浮,但卻不是輕盈的相反地卻絕望地沈重,所以用凹陷(creuser)也許是更恰當的,也是一種無根的卻沈重的往下/內沈降,沒有底。沒有底,就算墜落也是飄浮。

如果從那裏回來了,會是帶著怎樣的驚恐與倖免的心情,彷彿又得以呼吸人世間的空氣與各種芬芳,是不是會開始信誓旦旦地決不再返,如同上一次歸來。

那是死亡的況味嗎?

有什麼資格說死亡,你,在你仍恣意地濫情地活著的時候?(啊!多麼具有愧疚感的質問)

沒有什麼有沒有資格這種問題,我談的是自己專屬的死亡,那個會令我顫抖不巳全身寒毛直豎的消失。

一旦感到自己回不去某個熟悉的世界,一種與死亡相連的意念便會在心底清晰起來,胃暗嘔、心撲打如鼓,連淚水都在進眼眶前靜止下來。震憾與墜落。

(所以說啊,你們這些人就是只會在那一個勁的大驚小怪,寫個東西,坐在書桌前罷了,別扯進那些生死大事。)

換句話說,你巳偷偷潛越了某個禁區,你以為只是雲淡風輕的事,卻意外地跌落進「生命」,在那裏巳無內外現實虛構之分,只有全副身心的感受,在此,體驗問題更甚於現實效應問題。

「因為在那個幾毫米與幾厘米之外,那裏,在那該死的每每令人想逃的針眼背後有那麼一點什麼,非常強大有力、非常舒暢的什麼,在達到那個什麼的時候,會有一種死亡與重生的奇異感受。」(…parce qu’au-delà de ces millimètres et de ces centimètres, là-bas, derrière le trou de cette maudite aiguille qu’on a souvent envie de fuir il y a quelque chose quelque chose de si fort et puissant de si agréable que lorsqu’on l’atteint, on a l’impression étrange de mourir, et de renaître en même temps! –漫畫 Subaru 一個芭蕾舞者的故事)

女主角在跳完街舞之後,朋友都要她留下來一起去紐約發展,女主角說了這樣一段話,雖然當時她正在逃避芭蕾舞,她不知道怎麼跳了,或更確切的說,她漸漸失去那個驅動她跳舞的那個動力、初心。因此她跑去跳街舞,重新發現了快樂,跳舞的快樂,這使得她突然可以好好的面對芭蕾舞了。

抄下這段話是因為裏面提到「會有一種死亡與重生的奇異感受」,死亡也是布朗肖與傅柯常提的主題。而且在傅柯八四年(最後一學期)的課便提到了蘇格拉底接受服毒死刑的審判,而在那裏,蘇格拉底翻轉了生死的一般看法。

我們在某種技藝的磨練中,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逼到死境,但卻不是為了死去而是對生的飢渴,對那重吸滿滿一口大氣的熱切期待,生與死都是本能,只有居間的技藝過程是理性,理性無權插手本能的渴望,卻能為跳躍做準備,躍入「那裏」。(電鑽聲從地底衝撞襲來)

因此那個跳躍將會成為「我」的全部,那種技藝會組成「我」使我能變成這種技藝下的「我」,這個「我」並不為誰展示或證明什麼,卻只為這個生死的跳躍。因此傅柯後期談的主體與真理的關係,我們不可能不因為我們所接受的真理而改變自己,至於真理是否大寫巳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把自己在某種技藝下做成某種作品。這是傅柯的「我」。

梅洛龐蒂的「我」:

我不說話時便不知覺﹣知覺於我如語言﹣而那就好像「我」必須為了說話而在那,「我」必須為了知覺而在那﹣然而那是在什麼意義下談呢?如同「我們」﹣是誰在我身旁啟動了這個知覺與語言的世界?梅洛龐蒂,可見與不可見,頁244

Je ne perçois pas plus que je ne parle – La perception m’a comme le langage – Et comme il faut que je sois là tout de même pour parler, il faut que je sois là pour percevoir – Mais en quel sens ? Comme on – Qu’est-ce qui, de mon côté, vient animer le monde perçu et le langage ? – Merleau Ponty « Le visible et l’invisible », p. 244

這個「我」說明了傅柯大部分的研究,在怎樣的文化、社會、知識體系下人把自己構築成客體,同時又是認識這個客體的主體。當「我」說話時其實只是以一個「我們」之中的「我」在說話,為了聽到自己的聲音,必須讓「我」崩毀,但是那聲音是如此不熟悉、如此遙遠,這種陌生感構築了種種懷疑與害怕與之接觸,因此有人去了那裏又回來,不是帶回什麼真理,只是作為一種證明,然而每個人都得自己走。

那麼到底剩下什麼?或剩下誰?向愛人撒驕的那個人是誰?有那個人嗎?

那只是一道痕跡(trace)罷了,什麼的痕跡?一抹受驚嚇的記憶。

你在否定什麼嗎?

我只是不想為自己說好話而巳。

你要說自己很堅強嗎?

相反地,我常常感到怕得要死。

你和你的書寫是分裂的嗎?

可是那個一體感是哪來的?難道不是當我們用「我」說話時,而如果那個「我」是從環境裏的各種眼光所固定下來的,那麼這個一體感難道不是一種虛構?

所以...?

沒有所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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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作為一種清理,這些文字必須被吐出來,作為一種療癒,我可以閱讀自己寫論文的症狀,作為一種證明,我還活著,信心也還在,即使不是什麼誰。作為一種幻想,如果傅柯有個部落格。

好,要去整理筆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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