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有兩個女生在討論功課,話語的窸窣聲比大聲說話來得擾人。它的干擾有如一種電波或某種持續低頻的單音引人分心,它的分心不像我們聽到一句清楚的話語般,那樣確切徹底,是了,我的意識被一句話拉出去了,「明天打給你。」我聽到這句話,我也徹底瞭解這句話,我從自己的思緒跳到一個突然插入的事件,然而很快的,我又回到自己的工作上,不論是打文章或看書。然而,那不間斷的窸窣聲卻不是這樣的。它像老舊冰箱的馬達,每運轉一次就像全身骨頭都要散了的費勁,因此發出有如喘息的轟隆聲響。這個無意義的聲響不會用另一個意義截斷思緒,但卻以更糟的方法讓我們分心,那就是根本無法集中注意力。也就是說,你的意識持續地被某種低頻、無意義的聲音干擾著而無法具形。
我忍不住地偶爾抬頭看看那兩個女孩。正當我快升起一股惱怒之情時,我立刻觀察起這股有點惱火的感覺是怎麼來的。今天有點累,可是好像有很多東西想寫。因為累,就難以專心,但又被自己過度興奮的激情給勾引而勉強要寫東西,這時,這兩個女孩的碎語聲就剛好成為自己無法專心的代罪羔羊。簡單說來,我現在很累,想睡,但又捨不得去睡,想寫。我的內在正在角力,這個角力巳形成一種內耗,使自己凹陷,這時若有一個外在事件存在,剛好加注了某一邊的力量(想睡的一邊),我就可以把自己在寫與睡都得不到滿足的情形怪罪於這個外在事件上。這使得自己的不滿足有一個台階下。因為自己不論選擇寫或睡,都會產生另一部分不滿足的自己。
這也說明了,當我們內在處於角力或內耗時,例如生氣、沮喪、興奮等,我們容易歸咎一個外在事物。因為這樣可以免去自己的責任,為自己另一部分不被滿足的責任,歸咎第三者,可以同時解除自己在兩種需求上的責任。(寫到這,我突然不討厭那兩個女孩了,而我也正視了自己想睡的事實,所以我要回去睡了。)
睡好了,順手做個友台推薦的汽水蛋糕。
為什麼今天要寫回到書寫這個主題?這樣說是因為這兩天也有很多有趣的事,有那麼多有趣的事好寫,為什麼突然像靜下來似的回到寫家書時的主題。這也是我在想的問題,也是我在試的書寫實驗。
這幾天,和外在的互動非常多,也產生許多驚喜與欣奇。也因此,有捬拾即是的主題可寫,就在這些爆漲的興奮、狂熱中,我感到一種關於「好」的危險。再一次,我回想起創造者的禪卡,那個手中把玩著火球的禪師。玩火球是要有高度覺察力才能玩得好,否則一不小心,便燒了人、燒了自己。發現自己內在力量固然很好,但要能游刄有餘,那力量才能饒益眾生。就像第一集的哈利波特還不是很習慣自身的魔法體質,無法隨心所欲的使用魔法。這又讓我回想傅柯說得那句肺腑之言,「以努力不懈的形式來回應對自由渴求的不耐。」(全句:je pense, toujours le travail sur nos limites, c’est-à-dire un labeur patient qui donne forme à l’impatience de la liberté. 《何謂啟蒙?》末句)這句話,不管哪一次看,總會令我動容。現在也是,而我現在終於懂了那「永遠在我們限度上工作」的意思,我們無時無刻不是處在某種限度上,在社會裏、在我們說出的語言裏、在我們與人互動的關係裏、在自我的體驗裏等,也因此,一雙「天真」的眼,是讓我們在限度上遇到驚奇的重要裝備。
禪卡裏也有一張卡是「天真」,「 圖片中這個老年人散發出一種如小孩般的喜悅,在他的周圍有一種優雅的感覺,儼然對他自己和對生命所帶給他的東西覺得很自在。他似乎跟手上的那隻螳螂有一種遊戲性的溝通,好像他們兩者是最要好的朋友。粉紅色的花垂在他的上方,代表一個放開來、放鬆和甜蜜的時光。它們是對於他的存在的反應,是自己的品質的一種反映。 從很深的人生體驗中所產生出來的天真就像小孩一樣,但他並不是幼稚的。小孩的天真很美,但他是無知的。當一個小孩成長之後,知道說世界可能是一個危險和具有威脅性的地方,他的天真將會被懷疑和不信任所取代著;但在充分生活過之後,仍然保有的天真是具有一種智慧和能夠接受生命多變的品質。」這整段話都很美,它說明了具智彗的天真和無知的天真的不同,以及天真如何與周圍人事物共舞,這也是之前我想說明力量的交纏、勾引作用。
這個「天真」也出現在很多教授或獨立研究者身上,我常聽他們用的字是「 étonnant」驚奇、震憾,但也有令人不快的「choquant」一種衝撞,尤其是在一些陳封的史料裏或民間的口述資料中。在他們與自身研究相遇時,通常不是一種單純的知識饗宴或智性的炫耀,相反地,那通常是某種生命被撞擊的瞬間,那時間相當短暫,甚至可以說短到不會影響下一刻要進行的活動,例如吃飯、搭車、約會等,但那撞擊所形成的動能在體內漫佈開來的晃動則或多或少的重組了內在感受,也就是某種感覺方式改變了,你不再是看不到,你看到了,你無法阻止自己看,就像待在一面鏡前,你就是看得到鏡子裏的你。
我不知道就個人而言這是一種悲劇還是一種幸福。因為「看到」這種能力,有時你得看你沒預期要看或不想看的。因此,在這個意義上,我非常讚同村上在《關於跑步,我說的其實是...》說的,「要處理真正不健康的東西,人必須儘量健康才行。」這是他不間斷跑步的理由,用健康的肉體形式去承載內在某種失衡的力量。
關於這個失衡,我和朋友曾有一段很精彩的討論,那是在看完一片關於舞蹈的影片,是著名舞者Pietragalla Marie-Claude為馬賽國立表演學院編的一部舞作《Sakountala》 ,詮釋雕塑家卡蜜兒(Camille Claudel)的舞作。令人動容。Pietragalla在DVD的記錄片中提到選卡蜜兒的原因,因為她被她的創作生命感動。她想用她的身體去詮釋卡蜜兒的生命及創作體驗。Pietragalla用她的身體展示在卡蜜兒內在騷動混亂的感受,把那包覆在女性沈靜軀體下的動能用舞展演出來。然後我們談到卡蜜兒與其雕塑的關係,其內在失衡的力量藉由雕塑得以平衡,也就是說,那股狂暴的、混亂的力量竟能以平衝的作品形式呈現。或應該說,我們人本身就有追求平衡的衝動。一旦,我們發現自己的失衡,有時是一種不滿足,我們會試著追求平衡,以各種方式來滿足自己以達到平衡,然而,危險的是,一旦我們搞錯了追求目標,只會把自己捲入更大的失衡力量旋渦中。或許,對有些人而言,他把這股力量看作是創作泉源,然而這樣的力量通常是把創作者一起毀滅。平衡的心靈或身體並不表示沒有力量,這股力量乍看若有似無,然而它卻是生生不息的永恒泉源,它的力量是更精細的,玩過翹翹板的人就知道,當我們試著站在中央維持兩端不觸地,那需要很細微的覺察,任何一點力的施加或抽減,都造成震動。
因此創作之於瘋狂的創作者而言,與其說是某種關於美感或藝術的創作,倒不如說是向世界求救的形式。其內在力量過早酥醒 ,在他都未意識到的時刻,因此他不得不回應這個不斷從其內在湧出的力量,以任何形式,或寫、或畫、或舞、或譜、或在來不及找到適合形式時,使了不堪忍受的形式。一旦此形式能安撫此一不安的狂燥,他就得到某種程度的救贖。直到力量耗盡,這可憐的靈魂與肉體纔得以安歇。創作者創作時,什麼都不是,只剩一股力量,一團火,是持續使筆桿的力量,力量通過形式,定住。
即便是常人,我們也可以理解這種失衡消散的瞬間,當我們龐大的憤怒或悲傷透過淚水形式轉換出來時,我們可以感到那股憤怒或悲傷在體內鬱結的力量頓時得以消解。是了,就是那樣的片刻。那說明了每個人都有其內在力量,也許是一隻強大的獸,也許是哈利波特的魔法血統,有的人讓它吃安眠藥不願它醒來,因為我們不知要如何處理或回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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