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4.09

修道院圖書館的一天

就這樣,不需要計算時間地過了一天。感覺世界靜止,除了我在心裏對自己說話所造成的變化感以外。我沒有思考,只是讓空間、聲音、色彩、文字包圍我。它們透過我說話,我碎成片斷的知覺,一會兒鳥鳴聲震耳、一會兒天空湛藍亮眼、一會兒花草鮮豔奪目等等。我無法思考,在這個充滿歷史的久遠空間裏,在這個四週被田野包圍的人類空間裏,在這個企圖以沈思以通達神的修道院裏,在這個以現代感裝飾內部企圖轉化宗教空間為人文空間的圖書館裏,它的豐富性不斷地傾注於我,我,來不及思考,來不及固定在一個立場上。

也許用一種第三者的眼光來看自己一天之中做了什麼,可以規避自己想了什麼的問題。

在天空矇矓地藍的微亮中醒來。梳洗穿衣,下樓吃早餐。法式麵包、當地果汁(蘋果汁、柳橙汁)、手工果醬(橙子、草莓)、茶(八大桶茶葉任取,附上小茶袋自裝茶葉)、美式咖啡機煮的咖啡、普通牛奶、巧克力麥片穀粒、水果(蘋果、柳橙、葡萄柚)。

幽靜、簡單有質感的早餐。

回房帶上電腦、筆記,往圖書館走去。想起來,就好像以前的修士,用餐完,到教堂去讀經或唱聖歌之類的。

九點半開門,從房間出發走去,只要兩分鐘。

外面,有黃花、綠地、柳樹、石壁,有鳥聲婉轉,有清風,有雪白的雲,有劍般清藍的天,空氣中沒特別的氣味,我走向圖書館,有如修侶一名,一名古代修侶可能也是這樣感覺著神或思考著神的活著。

圖書館,要先到櫃台報到,因為這裏都是預約制的,所以今天有誰要來用圖書館,裏面的人是清楚的,他們給我一把鑰匙開寄物櫃用,而進圖書館則要用個門卡,所以不是那種隨便門開了就可以進去逛的,是給真的要來做研究的人來的,所以在預約時要填表格說明來此目地,並附上證明,例如研究生需要指導教授的說明信。

因此,不難想見,整個圖書館的確散發著某種專業的氣質,一種溫文與沈潛的氣息。在這裡,研究者與其所研究的作者是如此地靠近,你可以翻著他的手稿,聽著他課程錄音,以及所有關於他的書。是的,所謂的關於他的書,是指各種語言,所以我在這裏看到中文版、日文版、韓文版、英文版、西班牙版、德文版等的傅柯,因此,我們可以比較各個不同國家對傅柯的興趣是在哪個部分,哪些書翻譯了,哪些主題被討論的最多等等。感覺看著這兩大櫃的書,就可以生出一個研究主題了。

在這裡的「近」並不是與作者的原生活空間重疊的近,也不是去到作者墓園的感覺上的近,在這裡的是一種「完整」的近。是他的「活動」。我們對其文檔的取閱,其實是一種介入,一種試圖參與其當時創造過程的觀察,試圖在這觀察中體會某種在其作品中不被言明的什麼,一種讀者妄想的潛越,一種強迫的共時性之創造。然而,我們不知道的是,這共時性,我們以為是回到作者創作的時刻,其實是把它們帶到了現在,一個我們生活的現在。這讓人想起物理學上的海森堡測不準原理,觀察者的「客觀」觀察總是干擾量子運動軌跡,因此,觀察量子運動,可以。但客觀觀察,沒這回事。我們和作者的手稿之間,也存在這種關係。

我上一樓拿了第一版的法文瘋狂史,一本介紹傅柯但我沒看過的書,一本雜誌關於小說主題的討論,一本傅柯博論小論文(康德人類學的翻譯)還有一本中文的再見傅柯,這是在台灣的研討會的集結。還有林志明翻的瘋狂史、楊凱麟翻的德勒茲論傅柯及其他論文集,我沒有拿,但卻備感親切。看來,我應該快快寫本書,以便在此掠得一席。

早上,在偷拍照、逛書架中渡過了大半,其他時間只看了康德人類學翻譯序。傅柯簡短的描述了這份講稿的定稿時間問題以及它的未完成。另外還有些時間是在網路上渡過,在這裡才開始學找資料,因為它編目和查找方式有點特別。

十二點四十五分,放飯,要準時。

蕃茄蘿勒義大利麵、莎拉菜配油醋醬、法式麵包一大盤起司任切(五種)、蘋果派、蘋果奇異果碎餅派、附近產區的紅酒、咖啡、茶。對了,這裡是諾曼地,特產是蘋果,今天特別吃了一顆,是屬於酸大於甜的那種。

簡單的餐卻很好吃。因為好吃,所以一點都不覺得東西太少或多樣性不夠,很好吃所以每一口都很滿足,很滿足,所以來不及產生匱乏感,因此不會感覺單調。原來,質精可勝於量繁。那麼在精神上培養滿足或「豐盛」(友台近日主題)的感受性,勢必能減少盲目追求、盲目填充的瞎忙。咦!不是說沒想法的嗎?

下午,去櫃台問手稿和錄音檔的事。結果拿來一大本傅柯型錄,全部資料都編號在裏面,而錄音檔則是在桌面的電腦裏,直接按iTune的小圖示然後密碼之類的就進去傅柯全語音世界。天啊!這要聽多久?很八掛的選了一些傅柯和Raibinow的電話錄音、要不就是在家中的討論,後來正經的選了一個他為RTF做的節目,關於醫院的,結果裏面一堆病人、護士、實習醫生、醫生的談話,而傅柯真是名副其實的做為一個「給講話的人」(donner la parole aux gens)但是他在裏面提了一個問題,讓我馬上醒過來,他問:「有可能有一種共同語彙在這些各種經驗裏嗎?」(前面巳有各不同立場的談話)嗯!沒錯,有可能嗎?當我們走進醫院,我們想的就只有治好病,我們理所當然的認為醫院立場是和我們一致的,但仔細想想,哪會一致。「對醫生而言,他們是要解析生命與死亡;對病人而言,他們是要緩解病症或治癒」病人要的是自身的平靜「la paix en soi」,醫生要的是瞭解病是什麼。所謂的治療是一個詞兩邊各自表述,然後各自用自己想像的意思要求或看待彼此。(同樣的傅柯問句,也可以延伸成「一個中國對兩種不同政體經驗是可能的嗎?」)因此就不難理解他對Raymond Roussel一詞兩意之書寫風格的著迷,他在其兩種意義的一個文本中看到一個文本的雙重經驗,甚至可以是不重疊的雙重性。這下我終於又了解一點,他老講的雙重性的理論意義。簡單講就是,一個詞或概念的不同經驗結構。因此,當我們拼命的要找某詞或某概念下的真實,「真理」,我們似乎忽略了不同立場的經驗性或不同經驗所秉持的立場不同,我說的真和你的真,真的有重疊嗎?還是只是你用你的權威讓你的真覆蓋在我的真之上,而我因你的權威使自己符應於你的真之中。所以傅柯的研究都是在討論,是誰讓誰的「真」重疊在誰的身上,這個重疊是如何產生的,以什麼方法進行的。

此語音檔之後是一小段六分鐘的新書訪問,時值傅柯正出版Raymond Roussel一書,因此主持人請他介紹一下Roussel,並解釋一下傅柯自己的書是對Roussel的評論亦或分析。

想想該聽點什麼正經的吧,點了「結構主義與文學分析」來聽,是1967在Tunis的會議,因此一個下午就泡在這個會議裏了,另外順便查查有沒有這個會議的出版記錄或手稿,就這樣一個下午就沒了。填了幾張表格借手稿檔案用,明天就可以看到傅柯的筆跡了。好像有點近鄉情怯呢。

六點,下大雨,整理包袱回房去。等七點半的晚餐。

回房,不知怎地覺得還是來寫寫東西好了,雖然想著結束再寫比較有想法也比較能統合所有經驗給出一個比較完整的東西,但是又覺得屆時勢必也刪去許多感受性的東西,於是寫就了起來。

本來想寫傅柯在「結構主義與文學分析」裏提到的,他說現在的文學批評不再就「作品﹣讀者﹣作者」這個結構來分析了,而是將作品視為一個document,即語言本身。這馬上讓我想到「現象」,作品﹣讀者﹣作者可以看做是一種文學現象,其中包含寫與讀的現象,然後,我想想傅柯,其實也沒有所謂的傅柯思想,沒有一個一體的連貫的傅柯,只有一個不停思想的思想,而「傅柯」這個名只是一假名,藉以通稱一些龐雜的想法與觀點而巳。就像他的瘋狂史一樣。

一會兒就七點半。下樓,吃飯。

(超好吃)豬肉淋諾曼地醬,長米、瓜瓜,起司,紅酒,蘋果派(三種形式),茶任取(泡了一杯好睡茶,奢侈的大把大把葉子的放)。和從巴黎來工作的圖館人員一起用餐以及其他三位房客。之後,男士們去看足球賽,我和另一位愛爾蘭女孩在沙發上聊天。聊論文、聊寫論文的經驗、聊巴特、聊她曾在波爾多做交換學生等等,好像在家裡和朋友聊天的感覺。

於是就這樣來到了十一點,該睡了。夜靜得出奇,感覺又時間靜止了。

1 則留言:

Anna Chen 提到...

李維史陀寫過一段關於檔案的話,他說檔案的全部價值,就在於它在那裡;而不是意義在那裡,意義早已為人們所提取、其外形也為人們所複製。因為梵谷的床還在那兒、人權宣言最初的稿本還在那兒;人們排隊參觀這些舊物,激動不已,彷彿部落的長老數著圖騰唱起祖先行誼:我們所需要的只是它在那兒,一種催化劑,一道開啟時空的門。

這很有趣啊,我常常看著巴特的筆跡、繪畫和影片,想著李維史陀說的話。終究我無法「拷問」這些靜物,要它吐出一個活生生的作者給我,讓我進入他的日常生活、讓我跟他對話、要求他參與我的問題。檔案能給我的,就是從我所造的;若能參透這種期待落差,不帶半點悵惘,是不是也能開點悟。

傅柯那句「有可能有一種共同語彙在這些各種經驗裏嗎?」讓我又想起讀書會討論時的困境:指導者、提論者和參與者,這三種人組成的小團體,即使看來已經是「在同一艘船上」了,還是經常在上演雞同鴨講的情節。以前讀佛經,裡頭有一句「世尊能演一音聲,有情各各隨類解;又能現一妙色身,普使眾生隨類見。」我只當成一般解釋,就是見深見淺各憑本事;如今想來,這種理解還是太被動點。或許可想成,佛陀有能力能說出一種「共同語言」,使得程度、經驗不一的眾生聽聞之後,雖然得到的妙義不同,但卻都能落在某種同之內。無漏義又多向性的語言,跟天衣一樣令人神往。

話說我才寫完文,就看到妳也寫了測不準原理!真神奇~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