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4.09

在技藝中見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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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個人施展其自身技藝時,旁觀者會被其所散發出的美感給震懾。是的,美,起初應屬於某種震懾的狀態。一種從自身內各種煩擾不安無以名狀的匆忙裏給抽出,頓時,屬於自己的那個狹小慌忙的世界被靜止了下來,只剩得美感籠罩的無限感。一時,你不再感覺你、不再感覺他,不再感覺各種個體性,而是美感的流動。或許這正是希臘悲劇中,酒神出場的橋段,個體性消融的片刻。此片刻,是無時間性的空間狀態,只存在一體感,所有的專注都被吸引前來踩踏酒神的舞步。

一旦人們瞥見過酒神,他就難以不被其縈擾終生,除非,他也投入技藝的修煉中,在他小小破敗的人世生命中,一點一滴雕琢酒神的樣貌,以求酒神再次降臨,注其蒼白生命以狂喜、以陶醉、以無比的輕盈。然而,「若以聲求我、以色見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金剛經》)酒神從來不在,惟有人能把酒神顯在,除此,一切藉以投射的對象僅為虛幻一場。

猶如那把過於沈重的大提琴,僅是與父親聯繫的執拗象徵,直到那不得不然的一個偶然,我以為會傷感而不能自己,沒想到竟是「如釋重負」。是啊!愛早巳不在那了,我只是近乎偏執的或只是進退維谷的扛著這把厚重琴身,以為,這會離你近些,是的,老爸,我以為只要我一輩子擁護這把琴就能同樣得到你永遠的愛。我以為我們說好了,在彼此交換石子兒的時候。

老爸,你終究還是走了,即便你遞給我那樣一枚又大又沈重的石頭,你還是走得如此輕盈,我不懂也不相信。直到賣掉這把賴以為生的大提琴,我才真的相信你的不在,這回,你是徹底的在我生命裏缺席了。「如釋重負」我不禁在心底嘆口氣。

長久以來維繫我信念的象徵物也走了,我是徹底地無依了,或是說,我巳不再期待什麼了。

然而命運倒底要教給我什麼?為什麼我跌入一條看不清終點的路上呢?這些人、這些事甚至是這套技藝到底跟我有什麼關係呢?為什麼我非得在這裏不可呢?可那糾住我心思卻又無以名之的「那個」又是什麼?「那個」似乎比我的「夢想」要來得清澈明晰多了。

當前輩展露其技藝時,我那稀哩糊嚕不靈光的腦袋瞬間被安頓了下來,不再有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問題、疑惑、害怕,只是全身心的跟上前輩那流暢、精準、靜謐以及無限溫柔的技藝美感之中。這是什麼?我從來沒看過,我只知道在那片刻,「我」被安頓在其中。

從此,我進入求「道」的旅途中。

我的「道」途不甚順逐,我疑惑,我身旁的人比我更疑惑。但我知道確實有「道」,也有「道」途,或許,或許,道途是給智者給賢人給求道者的,不是為我這等普通人準備的。也許,我該讓賢。

錯!道途是給呼求愛的人走的。
如果不是這樣,你不會在那瞬間被震攝住。

於是,我留了下來,留在屬於我的道途上,即便我無法辨認它是一條什麼樣的道途。

春去秋來,我在技藝的反覆中熟練技藝之道,的確,我技藝的展現也開始能散佈某種美感氣息。我心裏知道,參與的人也知道。在生死交替間,人心裏的污穢、靦腆之物都被美感的氣魄給勾耙出,我看著人們哭、也看著人們笑,我看到我們自以為堅硬的個性下都埋藏了一枚愛的幼苗,如此羞澀又如此柔軟,以至常被置於忽略且遺忘的櫉櫃中。非要等到某一被震懾的片刻,才被迫出。即使人們互相辱罵、即使人們忍住淚水、即使人們不願意原諒、即使人們彼此遺忘、即使人們在亡者面前擺出各種各樣的姿態,但是人們都無法抗拒某種擺姿態的欲望,那是與亡者最後一次的接觸也是在人世中最後一次的關係,爾後,生死兩茫茫,那些姿態終要被遺忘在無物可抗的沈寂中。

我一步步深浸於廣涵的道途中,一步步化身於美感之中,可仍不解的是,這道途要引我去哪? 或該問,我還有哪裏可去?雖然我知道,這世界仍存有一神秘之境,是我再也到不了的,因此它將永遠成我心中的謎,是對父親離去的不解,是被冰封在六歲那年的記憶迷宮,是那顆太過沈重的大石,說好了每年一顆的,而今它卻取代不可能再有的其他石子。我不願意去到那神秘之境,我怕驚動了守護秘密的巨獸,它會吞噬我,我怕,我怕你,其實不愛我,老爸,為此,我寧可,看著這神秘之境的存在,讓它在遙遠地不知名地異鄉存在著吧,但,請千萬不要來到我呼吸的空氣中。

讓秘密永遠作為秘密存在吧!

然而,我技藝裏的美感總像缺了點什麼,是技藝不夠純熟麼?亦是別的什麼呢?前輩從來沒給我講破那技藝裏深厚的美感到底是如何練就的。我只是模仿,然後重覆著,以為技藝純熟就是美感。直到,澡堂婆婆離世那日,我才深刻體會到前輩技藝中的美感是以其無限情感為底蘊,滿溢在每一個動作以及動作裏的每一個小細節上,不只是因為其手法的精準與嫻熟,而是那情感被充滿在每一個碰觸中,也就是那滿溢的情感消融了生與死的分界,隨著前輩的動作,我們不再分別活人的身體與死人的屍體,我們曾朝夕相處的記憶都在前輩的細膩中給召喚回來,原來人們是被愛給震攝住,是重新發現原來我們有能力愛。

然而,老爸,我還有能力愛你嗎?

或是說,即便你不愛我,我仍有能力愛你嗎?

我自忖無法回答。

終於,道途向我開顯屬於我自身的神秘之境,我措手不及卻又好像早巳等候多時,我巳被技藝重新格式化曾經殘破不堪的我,儘管我仍怯於見你,老爸,然而我知道如何在技藝中收歛各種張牙舞爪的做作姿態。我在技藝裏學會了真正的「看」。

老爸,我「看」到了你,同時也「看」到我自己,那個被你緊握著不放的小白圓石,那個你辭世前最後的牽掛。自始至終都被你愛著,原來。

原來,這樣就夠了。知道有人愛著自己,知道自己不是被丟棄的什麼,知道自己其實也有愛,這一切對我巳經太足夠了。夠我勇敢地去愛我的孩子。

而這一次,我也能勇敢地與你真正的道別。

在愛裏,沒有人再感到害怕與匱乏,只有感激和寬恕。

一路好走!在愛的微笑裏,我們悄悄地遞上最後的祝福。

﹣﹣﹣﹣《送行者:禮儀師的樂章》觀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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