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09

言語未及趕赴之所

因此我問自己「為何流淚?」,在哭泣以後。

不要問我,因為「我」無法代表自己回答這個問題。
然而過程我是清楚的。

首先只是一種不太真切的感覺,一種不太真實的了解,就好比認識一件事、一顆石頭般的知道,什麼是石頭,以一種定義的方式來認識一件事實,石頭做為石頭的事實。然而,對於石頭的重量、質感、用途、歷史是沒太多認識的或說沒什麼真切的感受,因為沒有從石頭存在的脈絡來理解它,所以沒有一種懂得石頭的感受,也就是說沒有對於石頭之所以做為石頭的存在的理解。我還沒體會到石頭可以用來砸人、烤蕃薯、當紀念品、蓋房子等可能性與關係。

因此我最初的認識與理解是語言式的。主詞+動詞+受詞。然後,主詞=受詞。主詞被強制地在認識上與受詞等同。然而主詞也與其他受詞等同,而受詞也可能在其他條件下做為主詞,因此,每一個新句子的形成都介紹了某種新關係的形成,而一種新關係的形成則意味著某種舊關係的消逝。每一個句子都表述了某種快樂或悲傷的新關係。每一個句子都很有可能殘忍,相反地,也有可能驚喜。

新關係的認識一開始總是存在著不真切之感的。與語言無關,言語巳盡其告知與邏輯正確的義務了。不真切來自於需要將此一主詞從自己認識的舊關係中抽拔出來,把它放到新關係的脈絡裏去。一切只是不太習慣罷了。自己要認識的不只是主詞與受詞的新關係而巳,而是受詞所帶出的一個新世界。

其實新關係的發生是頻繁的。我們總是在變化著,工作的變化、居住的變化、伴侶的變化、身體的變化、家庭成員的變化、在變化中我們也習慣了變化所帶來的新關係。因此,對新關係的認識也不是一件太困難的事。

那麼,為何仍如此的不真切?

或許,有如視覺殘像効果吧。即便新關係的連結巳成立,然而在腦袋裏一回想此主詞時,我們仍會先把記憶中與此主詞有關的舊關係拿出來做為對新關係的認識的結構,或也可謂之某種「前理解」之類的東西。因此,一個新地點、新事物的出現,我們會說「這好像我生活過的小鎮。」或「這好像我們用來打水的工具。」等這類「好像什麼...」的句型。這種類似「結構」、「先天直觀」、「前理解」的回憶決定了我們對新事物認識的參考點,而這個參考點會初步決定我們對新事物的好惡感受。

我離題了。我要說的是這種「不真切」。就是我們並不是就事物本身的當下條件去認識事物,一旦,我們說出一個名詞、一個主詞,我們就會掉入這個主詞的歷史之中,我們從來沒有一種語言能指出當下,就算指出了,我們的認識與理解也從來不是那麼單純的以當下的條件來認識它。
有什麼「真切」認識的方法?有的,去看、去聽、去摸、去感覺,不要說話,讓自己待在此刻,然後去認識那個句子,把感覺經驗與句子形式連結起來,然後在句子中的新關係便會在感覺經驗中被理解(注意這裏是理解不再是認識)。

有危險嗎?會的。在感覺經驗中不比在認識經驗,不需要反應情緒,只需認識新關係成立與否的邏輯或甚至是一種對新知的記誦。而在感覺經驗中,會有情緒伴隨理解,我們不知道會有怎樣強度的情緒出現,這是一種危險卻也是一種對未知自我的探險。

我的外公、外婆在家鄉,而我是常在外浪遊的異鄉人。不知不覺地,我對於身邊長輩有一種莫名的好感,甚至有一種移情作用,把自己無法對外公外婆給出的好與耐心轉移到身邊相處的長輩身上,看到他們的笑,會讓我想到外公外婆的笑臉,那種上了年紀的笑有著靦腆與真誠,是會讓我感動的表情。因此,我把身邊相處的長輩當自己家人,我希望外公外婆在外面也會遇到待他們和善的年輕人。

漸漸地,我可能也分不清誰是家人誰不是家人。然後,一位待我們幾個台灣人(及其他外國人)很好的法國長輩近日因病過逝了。

我無法建立這位長輩與死亡相連繫的新關係,我無法真切地認識這個新關係。我不想把對這個人的回憶與墳、與墓園等這類無機物連結在一起。我只能當他去旅行或我去旅行,我們不再相見也不要以墓埤的方式再見(哈,他似乎有預知能力,所以他選擇火化)。

然而,另一方面我又是如此錯亂地承認了他的不在。因此我不敢再看照片,不敢再談到最後一次見面的內容,原來理智是如此強硬地接受了認識的新關係,不顧我的感覺經驗跟上與否。好幾天,我沒有再想他過逝的事,因為忙碌,原來忙碌真的可以暫時隔阻感受能力。然而,生活中有許多小小的記憶畫面會不期然地重疊著過往有他的身影,那時,感覺敏銳異常,心如受物重擊,言語未及趕赴感覺現場解釋案發情形,淚巳奔流。原來,我比自己知道的還陌生,也許他對我而言,不只是一位法國友人,一位生命中短暫過客或一位可以幫助我們在法國生活的好的法國人。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定義他,或是我只是在耽溺於此悲傷氣氛罷了。為自己生活塑造某種戲劇性,好顯得悶悶不樂,好得到他人關懷,印象中,好像青少年時愛強說愁的年紀,成天把自己弄得好似悲劇英雄,落落寡歡,卻有種莫名悲壯感,自得其樂。

好幾次,我們聊到他,我們笑了,或紅了眼眶。一如他在我們身邊,一如我們會再見面。

最後,和朋友一起去他在Poitiers的家,那也是我們曾熟識的地方。一束超市的便宜花束、一張Tabac賣的各種應景卡片。我不知道這是為了他還是為了自己,為了沒有遺憾,為了有始有終的感覺,為了有此名目再回Poitiers,和朋友見面相聚?寫卡片的心情似乎仍一派輕鬆,沒意識到任何沈重的什麼,和他對門的鄰人攀談了解了一些情況,放下花,看到那塊門墊,「welcome」,好笑的拿起相機準備拍照,突然,就無可抑制的哭泣,連自己都嚇一跳。喂喂,妳在幹嘛?怎麼了?心中旁白一。Michel,開門啊!為什麼不開門?我們都來到門口了。心中旁白二。然後,妳終於讓感覺經驗追上認識經驗了,「Michel巳經不在了」,妳在這扇緊閉的門前徹底地理解了這個「不在」、這個「死亡」。妳現在才確認,也現在才任性。

因此,妳也從自己諸多反應來重新認識自己,以及自己與他或自己與死亡的關係。

原來,「不在」是這麼一回事,去天堂的旅程是單程票,不管如何,買單程票總是令人傷感,分手原來也是一種單程票,此刻不在的瞬間就是一趟單程票的旅程,所以說,「一期一會」,每一個瞬間都應該活得飽滿,精神亦亦。

我笑,天地也笑,天堂旅行者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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