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致說來我們並無法察覺今天的自己和昨日的自己有和不同。因為我們會用習慣來延續「自我同一感」,我今天早上沖了咖啡和昨天一樣,我把昨天還沒看完的書拿起來讀等等。我們不會去意識其他細小的不同與變化,那些維持「昨日之我」的條件和「今日之我」的條件之不同,但我們常會用到,例如「今天天氣好好,心情也跟著好」或「今天下雨了,心情也跟著低落」,這些其實都標誌著不同條件下的「我」。
因此,我們活在擁有過去、未來及做決定的現在的抽象「自我感」的線性生命軸上。我有小時候的夢想,我有小時候的痛苦,我現在不要再經歷那些痛苦,我要完成心中的夢想,我有美好的未來等著我一一實現那些夢想,我有許多與家人出遊的計劃,與朋友與伴侶等相處的計劃。我用「現在」期待未來也用「現在」逃避過去。我無需在意我的此刻,我只需努力填滿現在,然後我就可以得到「美好未來」的兌換卷,至於現在是什麼,那不是屬於我的問題,我的問題是一個「美好未來」。
奇怪的是,當我們說「美好未來」時,總是一副確知其時間點的明白模樣,但什麼是「未來」?除了是一直來、一直來到當下的現在以外,它還能是什麼?然而我們卻又把每個當下當做需要努力填滿或無聊等待的「空白」狀態,是去到未來的「過渡」,因此我們不留意或不享受每個「過渡」狀態,我們無法在一種「過渡」中安下心來,我們等待一個無需再追逐的「完美條件」狀態,我們「認為」必需條件完滿了,我們才能安心、才能享受。因此,我們對自己當下的狀態其實是很無知的,連自己內部產生了斷裂也不容易察覺,自己想法與感覺有所矛盾也看不出來,這些不連續都被包裹在一個更大的「自我感」之中,由它來統合一些細小的斷裂與矛盾。而我們一般提到「我」,就是用這個更大的「自我感」在看自己,或該說,我們是把自己建立在對這個「自我感」的認同上,所以我們認得一些較大的變化,例如夢想的改變,未來規劃的改變等等,但我們不會把自己放在對此刻一朵花香感受的認同上,這份感受只是被化約到那個更大的抽象的「自我感」裏。
這個「自我感」讓我們自以為自己是同一的,即使有變化也是有變化的生成原因及其歷史時間。我們以為自己一直是自己,而變化的是外在環境、是週遭人們。然而,我們沒看到的是,不是外在變化讓我們感到有所不適或有所期待,而是自己習慣的連結的新增或切斷,是此刻自己與上一刻自己的習慣變化,才使我們意識到外在變化,只是在「自我同一」的預設下,我們總是學到外在變化,以及其變化所帶來的各種反應。
最近反覆思考了許多關於法國友人過逝的事,我可以理解自己的不捨與些許難過,但我不能理解自己幾次幾乎是忽然眼前升起一道牆然後直面撞上的那種哭泣或喉嚨吃緊的反應,直到昨天細讀了一篇介紹巴特新書(《中國之旅》及《告別手記》)的文章,我終於找到了更細膩的解釋。那是關於自己的變化,無關於外在,不是誰的離去或外在環境置換,當然,外在提供了一個感受條件基礎,但更關鍵的是,自己從自己自以為的習慣中被抽拔出來,而一時又未被新習慣給填滿,因此,這時自己對自己的認識出現了裂口,一個不在「自我感」的線性時間軸上的某種歧出的特異空間,一個朝向空無的空間(傅柯),一個「自己」不在場的虛無飄渺感,在這個非現實性的空間裏,你無法指認自己,你只有任由衝動湧現。那是巴特說的「混亂的」(chaotique),不在時間規則的某種無序,是一種片段地、忽地湧現的什麼,因此他說,憂傷(le chagrin/包含著痛苦和傷心)即是在不連續性下的感受,它和哀悼(le deuil)不同,哀悼是在連續性裏,清楚過去擁有什麼的自己和現在失去什麼的自己,在這一得一失的變化中,「自我感」是被維繫得很好的,是在自我的連續性裏的,而哀悼只是在悼念所失之物(對象)而非意識自己的變化。相對而言,憂傷則是粗暴的,它不管你的「自我感」,不管你的過去和現在甚或未來,它就是在你的此刻劃下裂口,而你被迫跌進「非理性」(自我感喪失)的空間裏,於是「力量」湧現,你無力也未及防備。
或許,這也正好解釋了為何這本巴特與母親的《告別手記》是以三百五十張小紙卡寫成的,因為它是混亂的、不在任何意志系統內的、它是突如其來力量的展現、它開啟某種自己此在的瞬間,或說,它將自己此一連續性的存在以一種空間方式介入,進而阻斷其時間上的連續性。
在這篇介紹性文章中,也提到巴特曾在法蘭西學院課程中將日本徘句(Haïku)和事件(Incident)和意外(驚喜)等連結起來。因此,在旅程中(中國之旅)他所期待的驚奇都因為中國這個地方而被取消了,他只能看被認為具「可看性」的東西,因此,那股對驚奇的期待化身為躍然紙上的欲望,不停地塗抹書寫。徘句,也是一種把我們從日常生活連續性給抽離出來的一種手法,它逼迫我們來到自己的裂口前,直視眼前深淵,要我們縱身躍入,要我們重新從生命之源中汲取力量,換回活潑潑的生命。這活潑潑的生命也是禪師每每要指點與人的幽默感。
因此,當我站在法國友人家門前,我的「自我感」告訴我這扇門背後巳經是什麼都沒有了,他的存在巳成為我哀悼的過去,我感到哀傷卻不失控。
然而,混亂的憂傷卻在我的「自我感」上忽地劃下一刀,「我」的連續性被迫成為「不連續」性。我的習慣被蠻橫阻斷,「習慣著」他會開門的我被緊閉的門重重的打回「當下」,我要適應的不是他的不在,而是由習慣著門會開的「我」轉變到習慣門不再開的「我」,這兩個「我」其實是不連續的,但是新習慣漸立起來後,「自我感」會把它們縫合的很好,讓它看起來就像是同一個「我」一樣,然而,這就是我們要警覺的地方,這個看似合理的連續性是否真的合理或只是一種為了生存下去的一種敷衍手段。
整個傅柯思想在問的無非是這個從連續性經不連續性到連續性之間的轉變過程,他追問我們的歷史,追問人這個主體,追問思考著的人,追問這一切使我們得以附著自身認同於其上的「條件」到底是什麼,如果「主體」可以透過自己的各種話語與行動組建,而不是某種具優位性的存在的話,那麼「我」其實是可以隨話語與行動的消失而解體的,這麼一來,佛教理論的「因緣和合」說中,主張無自性的般若學派的解釋也可以以西方語彙進行理解與印證。
我又在離題。
應該要談談這個「轉變」。這個舊習慣與新習慣之間的轉變,其實在舊習慣結束時,連繫在這個習慣上的「我」巳分解。新習慣建立的巳是另一個新「我」,它對舊習慣的事物是沒有感情的,但是有一種認識上的熟悉。因此,在舊習慣的連結消失,使舊習慣不得不消逝時,「我」要歷經解體的爆發力,那是一種「死亡」過程,是解體四散,是原先將「我」壓縮成「我」這個密度質量所需的力量要解散時必也會釋放出來的力量。因此,舊習慣的我解體時,是巴特所說的憂傷(le chagrin)、是混亂的,會抑制不住地哭泣或書寫或奔跑,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奇特的解體方式,然後,新習慣建立,新習慣的「我」也隨之而生。所以,轉變至少和力量有關。
因此,我又開始設想,不讓「我」生出的可能,是不是不要形成某種做為自我認同的習性,那麼就不會有一個執著於上的「我」,那麼現在在打字的這個「東西」又是什麼,可以自由來去這個依習性形成的世界嗎?然而,「我」現在是不行的,「我」還有些莫名的執著使我如此堅實存在著,唯一的方法,應該就是「見招拆招」享受拆招快感的活著吧。(註:見招拆招是友人名句,用來談感情的。)
註:談巴特兩本新書的文章。Tiphaine Samoyault, 〈Ce qui se défait〉, La Quinzaine, 1er au 15 avril,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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