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9

自我的消失

有沒有一種可能透過書寫隱退?除了一股勁道(force, désir, espace vide etc.)的痕跡,敞開閱讀者的內在空間,做為指稱「你」、「我」的身份代詞將無以得存,只有「力」的相互指認,因此,可以大膽假設的是溝通是透過力的纏繞而非概念上一致性的認同或交換。

也許,書寫隱退因此可能。「我」與「我」的溝通,「我」不復存在,卻只剩得形成「我」的力量在「動」著。

當然,傅柯早在知識考古學序言留下了「書寫是為了抹去面孔」的宣言,預示了在此躍躍欲試的嘗試不是無來由的莫名興奮。

然而是誰抹去誰的面孔?是一個至高的敍述者亦是敍述中的人物角色要被抹去?說話的人是誰?說話的是一個人亦是被分派在每一角色或敍述者的部分話語中?如果沒有話語、沒有描述,誰得以被創造又誰得以被消去?從話語來的是否終得以話語擦拭?敍述裏的角色必須被結束在一個事件描述中亦是在話語的交錯中被模糊掉?角色是誰?是書寫者?是虛構?然而書寫者不是一由敍述反向定義而來的嗎?由敍述的存在而推定書寫者的存在?然而英國經驗主義哲學家休姆卻老早告訴我們「在經驗中,觀察不到「因果關係」這個事物。」因果關係的邏輯推定因此是個「主體」想像,然而主體也很可能只是邏輯推定之想像。最後,我們無法由敍述確定書寫者的存在,這是懷疑主義嗎?比起懷疑主義,無根據的「確定性」也許更不真實。至少,懷疑主義指出當下實境,而要求確定性的理性卻擅自為某個經驗上的跳躍做了連結,好用來肯定存在意義,以逃避生命虛幻的莫名恐慌。或許一開始就產生問題,關於存在,在那一開始用第一人稱說話的「我」出現時,某種虛妄的自欺便開始作工了。而關鍵就出在那個「經驗的跳躍」上,那勢必是個非常小的「躍出」過程,以至於這個跳躍被忽略了或被以「視覺化」的方式給帶過了。視覺化是一種最快速便利的感覺形式,甚而容易取代其他感官經驗,由於視覺化作用,存在得以與其周遭取得距離感但又得以取得認知材料,因此,這個「距離」日益形成個別化的分離作用,然而此分離是片面知覺上的分離而非實質上的分離。起初,「視覺化」作用也許只是以停格的方式在創造認知材料,逐漸地,當它累積足夠停格畫面時,它開始像電影般的播放起來,漸漸地,虛幻的心理影像漸取代存在而宣稱「我」才是真實存在。而它也的確維妙維肖有聲有色的生出一個說話主體來 ﹣「我」。存在渾然不查,猶如我們在電影院裏真的相信裏面的演員是如此鮮活的動著。「我」依於話語而活、依於描述而生,再加上一旦有力量附於其上對其產生認同,那麼「我」便立刻活了起來,敍述成了「真實」的經驗場域,「我」在裏面大汗淋漓地正上演一齣好戲。因此任何宣稱「我」的意圖都只是視覺化作用下的虛構角色,雖然如此,但在「力量」的進駐下,它仍是「存在」的有聲有色,不輸真實。果真如此,那麼在此是否連想藉由書寫進行的隱退作用也僅只是多此一舉甚或是加注於「我」一抗衡作用之力?所以應該反其道而行,讓所有的「我」都躍然於敍述之中,讓它們自行高歌至聲嘶力竭,直至傾頹。

生活實驗

兩個月前訂好出遊的票,出發前十幾個小時卻突然像是「落枕」般的扭了脖子。當下感到不對勁的同時,「我」告訴自己「要臨在」(present)(《當下的力量》一書用詞,也可以解釋成「活在當下」)。「我」沒有開始思考。「我」止住了「我」對這個情況的可能思考,在那一分秒上。接著,「我」躺著,「我」開始多了起來。我不能去馬德里了嗎?那我的車錢不是白花了(78歐)?我要不要去看醫生?我還沒買醫療保險,看醫生會很貴,糟了。今天禮拜五,如果沒去看醫生,接下來是六日就會很麻煩。我這不像落枕,該不會和外婆一樣,骨頭裂了?前幾天練拳練推掌,該不會是那個原因把骨頭震裂了?我喝很多咖啡,搞不頭骨頭早就不行了?天啊!我該怎麼辦?看情形,一時半刻好不了了,要跟朋友說不能去西班牙的事。

每一個「我」的出現,都挾帶了一個焦慮、一個恐懼,沒有一個「我」是平靜的,它們爭先恐後地搶著發言,說這道那,無非要置入恐懼好讓力量進駐任何一個「我」的認同裏,只要被任一恐懼計策動搖了平靜與當下的覺知,「我」馬上可以得到力量進而轉入恐懼的內耗循環裏。

睡覺吧!

醒來,沒有比較好。

和朋友說明了情況。決定不去。

無聊,上網。

感覺疼痛,深呼吸。

然後,突然明白,自己處在一種等待裏而沒有活在當下。等待疼痛消失,恢復成原來的「我」,然後可以再度自由地做「我」認為要做的事。

等待什麼呢?為什麼不處在實境裏?前面的存在狀態巳不在了,現在是懷著痛覺的存在狀態,沒有誰是優先或理所當然的存在,隨時都有不同的存在狀態,沒有什麼好等的,就以當下的存在狀態來決定事情、做事情。

懷著痛覺的存在狀態可以因為其狀況來下決定出遊與否,但卻不該是等著痛消失以達成出遊目地。也就是說,要承認自己現在的身體是這樣的條件,即使去旅行也是以這樣的條件旅行,明白這個情況之後,就可以好好的決定了。如果決定出門,那麼就要對自己的這個決定負責任,甚至是某種至死不渝的責任感。雖然這聽起來有點小題大作,誰會為一個小旅行設想一種赴死的決心,然而事實就是這麼回事,生命中本來就沒有等待,「等待」的概念是虛幻的確定性所設想出來的,這樣我們的「我」才具有確定性、有意義、有未來感就有目的、有目地就不虛無、不虛無就是「真實」等以此類推。然而,當我們正視了死亡其實環侍在側的當刻,我們的存在才是真實,而相對於決定的行動才是鮮活充滿力量的。否則,我們就會一直以虛幻之「我」繼續幻想、等待「我」達到「我」想要的一切的生活,然後流失每個真實片刻的可能。

決定去旅行,不以任何「我」做決定。出乎「我」的意料,於是「我」開始展開最後攻擊,「如果出門,情況惡化就糟了。」、「西班牙有新流感」、「脖子這樣不能做長途巴士,會更糟。」突然,有一個「我」出現,說,「我想知道這樣做會怎樣,而且我也想打破那些「我」老是對我說的話,我厭倦了老被關在「我」的神經兮兮恐懼中,我要離開呼吸新鮮空氣,即便會失去生命,那也是在最後為自己爭得自由了。」哇,好感人,於是收拾行囊、印車票,突然間行動自如的樣子,除了有痛覺為伴。這才發現,真的可以不需要情緒而與痛覺為伴,而痛之所以難忍,有一部分是因為我們把它與負面情緒交雜糾纏,而且用力等待著痛的消失,反過來,如果好笑地感覺著痛,痛會使存在更加臨在,也許不要急著除掉它,用力感覺它,並把誤著於上的情緒一個一個挑出來,感覺它,看著恐懼如何利用痛加深對「我」的認同,利用痛進行一系列關於「我」之所以痛的前因後果,創造「我」的過去未來,使「我」在這一連串的因果關係變得更真實,更無法擺脫,更需要努力以活得更好。

然後,兩天夜車兩天白晝的馬德里小旅行完成,感覺像逃出「我」的魔掌般開心,其實在那個體認到自己的存在狀態改變並承認接受它時,就是自由,因為不再有個在「等待」的「我」了。也就是存在從「我」的虛幻心理電影中看到其中一個個停格的畫面,發現其中不連續的畫面真相,因此不再對一個「無機」的「我」認同,這就是「停頓世界」(《巫士唐望的教誨》)的意義,停頓這個世界對你的叨絮,用自己的力量去重新經驗世界。

2 則留言:

Anna Chen 提到...

(噗嗤,從那個部落格回文到這個部落格發意見,講的好像會是同一件事,好像可以用「所以……」接著繼續寫。)

所以,體驗的內容和形式該如何表達、如何被重新指出,把這個問題放到我們目前的學習上,的確會很有意思。之前在讀你的文章時,我老是會聯想起小時候讀過的那些存在主義的作品。這不是在說你們的想法接近;而是那種表達體驗的寫作動力,不斷地在字裡行間顯現,這一點是很相近的。如果哲學有第一要義,而寫作也能被道出某種第一要義;我粗略的推想,在我們這個年代,體驗應該可以居冠。

看到你寫「力的相互指認」,我想到梅洛-龐帝說的:人的心理系統與生理系統產生的內部空間,應該被想成一種力場;在這力場中,不存在直線性的刺激-反應關係,一切都是互相牽動、互相反應的。如果,我們要寫出那體驗的內容與形式,文字是不是也能成為某種「動態色塊」,描寫出那力場:從意義到結構都展現出力的交疊、拉扯、推擠向上的情態。如果,這種語言風格是可能的,用這種方式來寫論文或學術專著,那一定很有趣吧……(進入幻想中~~)

artemis 提到...

嗯 「內部空間」(沈思中..)

從開始寫以來,我就愈來愈覺得自己其實不是什麼可以固定的什麼,而只是一個讓所有經驗得以在其中迴蕩的「經驗場」。因此,在一些經驗中,產生了某種情緒,或啟動了某種習來的制式思考及制式反應等等都是在這個經驗場中,可以觀察的對象,但誰又是這觀察者呢?難道不是「我」嗎?

不是。

「我」是一可限定之物,而觀察者只是一觀察的力量。目前只能這麼說。

所以,任何一種語言區塊都可拼出一種「我」,這是無可置疑的,但更重要的是,如果能在拼湊過程中瞭解此拼湊運動的自由,那麼就盡情塗鴉吧。

然而實際上,有些「我」其實仍很結實,不太容易拆解重新組裝,也許因此才需要一直寫下去吧?寫到它們由鋼鐵化為木頭、由大塊化為粉末、由黏滯化為蒸氣,寫到時刻聚散隨意,寫到自我(社會的、歷史的、家族的、心理的)消失為止。

飛啊!飛啊!小飛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