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1.11

消解

現在用「我」在說話的傢伙應該只是勉強被文字兜攏起來的一個東西或生物體或不明精神物吧。

終於被撤底地打趴在地上,而且還是滿地泥濘的地,不只如此,還被塞進臭水溝,窄的剛剛好把身體夾住,動彈不得,爬不出來。覺得從來沒有這種不得不跪地求饒的心情,不得不放掉自己,自己自恃的一切,那些費了好大勁把原初自卑給翻轉過來的一切,所有這些讓自己看似體面過活的一切,都被要求繳械,原來之前的退讓仍為自己保留了退路,所以儘管巳經不斷地讓出自己了,仍有些什麼在,仍有恐懼,怕最後被不在乎掩飾著的自卑被抖地揭露,怕被看到乾扁起皺身無蔽物的醜東西,這個醜東西如何見容於世。

因為還有這樣的自己在,因為我不想承認,或裝無辜地說看不見,所以繼續艱熬,然而艱熬的人仍在等待奇蹟,直到真的被打趴在地上。 這時候,我再也看不到那些被我包裝成恐懼對象的人事物的出現了,我直接被自己堵住,我直接體會到那個堵在胸口的什麼,它不讓我說話,不讓我寫論文,它不阻礙我其他事,但它阻礙我現在真的想做的事,甚至有這麼一種感覺,或許該殺了它,拿把刀刺向胸口,把那一團傢伙給拿出來,就不會堵住了。

很不幸的,這個方法是不可能奏效的,因為它根本是一團信念思想的集合物,亂七八糟的盤根錯結了好幾十年。但是它起碼維持了我某種人格狀態,也維持了某種我也還算滿意的外在形像,正是如此,當我說,讓我們來誠實地看看那些髒髒醜醜的自己吧,它表面上仍風度偏偏的和我走了一段,直到走到論文的第二階段,明明就愈來愈好,它突然給我來個大罷工,或是該更誠實點說,這個罷工起頭是我自以為可以蠻不在乎、瀟灑地離開一個人,然後這個不誠實馬上連帶效應地發作在論文上了。

於是,幾乎懺悔地,只差沒跪下來了(苦笑),哭著直說對不起,也許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誠心地說對不起吧,記得小時候因為偷錢而被外公抓著拿菜刀要砍我手那次,我的對不起還說得心不甘情不願。我在心裏笑著,啊啊,這個傢伙竟然也有不得不誠心說對不起的時候啊,真是不可思議。(因為以前總覺得全世界對不起我。)

之後,我直覺地想到干將莫邪鑄劍的故事,一旦創造活動開始,創造者便處於一種以不同形式自我增生的情況,為了所造物,創造者勢必為之割捨某部分的自己,過去的習慣、自恃的才能、優渥的環境等等,必須以當下的存在為起點,歸零,無法依賴任何什麼,任何一點依賴都造成創造者與所造物之間的裂隙,是創造者的驕傲所生之幻像,而與當下此活動無關。然後莫邪便跳入了鑄劍熊熊爐火中。

不記得當初讀這故事的小小腦袋對這最後一幕有什麼想法,倒是想到這故事時,有種突然明白的感覺,我感覺好像不管要我多誠心的說多少次對不起都可以,只要可以寫出東西來,這種想寫出來的感覺不是什麼現實壓力的問題,而是明明東西就在那裏,卻被堵著,不讓出來,然後在一種千方百計用盡的絕望下,突然想要用祈求的、用懺悔的、用各種自己以往所蔑視的方法,人在這個時候終於靠近神,終於考慮到自己所生存的世界可能重疊著神的世界,終於人在自己的絕望裏打開其思想的空間,翻過自己的限度,來到一個自己從未想過的空無之境。

把最後一點想拿來過日子的自尊都丟進論文的煉爐裏了,過去的自以為可以用來證明自己的什麼都被燒灼殆盡,甚至是前一秒寫出的天才横溢的句子都無法證明自己的下一刻的存在是有能力的,生命的活動、成就不是用來證明存在的合理性,存在的下一刻的行動不是為了證明,卻只是一種表達的衝動、創造的喜悅。而「我」這個集合物,將消散在每分每秒各種不同形式的表達中。

3 則留言:

Anna Chen 提到...

忽然想起巴爾札克還是誰曾說過的話:要趴伏在對方腳下才能獲得那最珍貴的愛人。

小時候讀覺得這句話真是亂七八糟,現在可好了,摸著良心想寫一篇論文,都不能好好「坐」著寫(這個姿態對於真誠的寫作還是太倨傲),幾次都雙手合十,對著電腦做祈禱狀。果然還得趴下去吧,在那彷彿愛情、那真正想寫出來的東西之前~~~~

artemis 提到...

要在教堂裏的禱告椅上 跪著寫 時時提醒自己的自以為是快下來∼

坐著寫還是太具主體性,而且有種浪漫化的感覺,再加上弄個漂亮電腦,感覺就是都會新貴閃亮登場,和內在那種必得謙卑虔敬的狀態完全不搭!

果然器物、機構的誕生絕對來自思想或情感模式,為了表達敬誠,禱告椅是跪式的,那麼為了生產一種虔誠的文字,是不是也得想一想。

難怪覺得怎樣的房間、桌椅都不對∼ 哈哈

Anna Chen 提到...

ㄆㄆ,有道理,桌子椅子都不對~~ 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