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說一個故事。這不是一個快樂的故事,甚至帶著些許哀傷,是那種鏡頭拉遠模糊了主角式的哀傷,這個哀傷較大成分不是事件本身,而是它逐漸模糊被淡忘在角落發酵的那種莫名的不快的感覺。而因為其本質的無法辨認,那種不快感總是散發在這個藏匿它的身體記憶裏,甚至一直如絆角石般的纏繞其左右,那巳壞腐發臭的從末被處理乾淨,以致於那藏匿的空間﹣身體﹣也逐漸逐漸地老朽。
該如何開始呢?從我與A的相遇談起嗎?好吧。
和教授沒有討論的見面後,我隱約有種不適感,那意味著我的工作沒有因為和老師見面而得到小小的休息,反而是要濃縮出更精煉的東西,然而就是這個問題讓我不得不丟出之前給他看的那份﹣不可讀性﹣的十幾頁紙。我在圖書館裏,反覆地看著那十幾頁紙,愈看愈覺得,那被字母給塞滿的A4紙只是一連片段想法的拼貼,其中缺乏一個最重要的東西,問題,不是單純的具有問題意識的問題,而是一個我關心的問題。我想問什麼?對這個社會或人生、對自己或傅柯。我枯坐,我問自己,我要問什麼,我什麼都不想問也什麼都不關心,簡單來說 ,我覺得自己一點熱忱也沒。
我很訝異自己竟得出這個結論,明明這學期才覺得一切充滿希望,至少開始動工了,也找到一個方向要深入,怎麼只是要把問題再整理清楚交給老師,竟得出這樣的結論。沒辦法,我只好開始胡亂想胡亂寫,在一張白紙上我開始反覆從我的困擾開始,我沒有問題,我不知要問什麼,我為何會在這裹,我為何要讀哲學,就這樣在白紙上一直寫,一直寫,沿途回憶了第一次買傅柯自傳的原因,裡面的什麼觸動到我,那個觸動到我的又何以令我有感覺等等。就這麼嘩啦啦的寫滿整張紙。就是在這途中,我遇到A。
A跟我說,她是個很愛圖書館的人,至少到二專以前,她都是把圖書館當作秘密基地般的藏身處。在那,她可以得到一種平靜。翻著書頁,不覺時光如溪流般潺潺流去,時間似乎是靜止的,這時A不再是自己,而是與書中意識交纏糾錯鋪展的異時空,因為不再是自己,所以平靜。雖然更大了以後,發現圖書館是用來找書,充當研究工具的一部分,但更多因素是她可以自己買書了後,她對圖書館就比較沒那麼深刻的直覺感受了。
A和我說了關於圖書館的事後,我回想起買傅柯自傳的兩個主要理由,首先,他是同志;其次是他在瑞典圖書館工作的身影,不知為何觸動了我,於是我想知道他在幹什麼東,什麼東西那麼有趣值得日復一日的埋首伏案。簡單來說,我壓根不知他是幹嘛的,曾寫出什麼偉大的書,更別提對他的理論有什麼概念或興趣了。所以,回到我正在做哲學論文這件事上,我只是在做一件對一種嚮往的感覺的模仿罷了。我根本不關心那些什麼問題,干我啥事。但是我了解A說的那種平靜,那是一種充滿令人放心和和善的平靜感,我知道,因為我也在找它。
晚上,回房。通過下午和A的短暫交談後,我拆開C為我寄來的水越橘筆記,開始試著從我原巳找到主題提出問題,我慢慢寫、慢慢問、慢慢回答、寫了兩頁小小的篇幅,又覺得不行了,於是再拿一張白紙,開始胡亂寫起來。我還是在想不出問題這件事上打轉,甚至連亂寫也寫不出來,只好寫一些意義空白的句子,也用了「其實我想說的是」(註1)的句樣,然後話峰突然一轉,寫到 自己其實因為沒能跟指導教授好好談那份不可讀的混亂想法而感到生氣、難過...無助。是的,我真正的情緒是無助,然後,我寫出了「幫幫我」這三個字。然後,我又遇到了A。
A告訴我一個她小時候的故事,她說,小時候不記得多大的時候,她都一個人睡,她的床邊有一捆用花布包裹的長竹蓆,那是夏天時阿公阿媽房裹要鋪的蓆子,然而當時還小的她並不知道,只知道有一捆不名物體長伴其睡夢左右,她覺得奇怪。直到有天,她做了個怪夢,夢裹發現那捆長形不名物體原來是包著一個女人的長髮。A說,那時她嚇得醒過來,怕得無法再入睡,於是跑去母親房前說她不敢一個人睡,母親叫她回去睡,便不再理她。A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坐在母親房前,倚著牆坐到天色微亮,才回房去。一連幾天,A都不敢睡,常常坐在母親房前哭到累了,然後在清晨矓矇地回房。A長大後,其實也搞清楚了那長形物是什麼,也尋問過母親為何非要讓自己一個人睡不可,長大後,一切不合理都變得可以理解。
我聽著,有點泣不成聲的掉了手中的筆。我沒想到會再遇到A,也沒想到她會告訴我這個故事。幾分鐘後,我再度執筆,我清楚的看到A告訴我的這則故事,與前面寫到幫幫我的關聯。
A讓人感覺是個獨立自主的人。但是我發現其性格上一個矛盾基調,那就是:獨立自主/怯於求助/冷漠無情。A的獨立自主源自於其生存需要,很多問題她必需要自己想辦法面對,因為她發現從家裡面似乎無法得到支援,她的母親有自己的婚姻問題與維持生計的問題要面對,而同住的阿公阿媽則是憂慮心疼自己的女兒,總是要求A要懂事聽話。於是A發展出一種奇怪的自己面對問題的方式。當她需要幫助時,她不會開口,她直覺地覺得求助沒有用,而前面那個經驗更是讓A徹底地發現求助是完全無用。於是她學著自己面對那些她害怕的(不斷地去鬼屋探險)、喜愛的(喜歡的就用偷的)。A在自己的世界裏默默地訓練著自己。所以,當她愈來愈獨立自主、她也愈來愈不需要別人的幫助。或是,反過來說,只要自己能變得很強,那就不需要向人求助。A變得不敢求助於他人,她漸漸認為,需要求助於他人,是自己的問題,自己不夠好,沒有處理好自己的問題才會需要別人幫助,她用這個邏輯說服自己、看待自己、要求自己,漸漸地,這成了她的世界觀,有時,她對別人向她的求助感到不耐,因為她覺得這是你自己沒有處理好你自己的關係。隨著年歲增長,A幾乎要忘了人與人的關係裏有互相幫助這一項。直到工作、直到換了陌生環境,她發現很多事都需要別人的幫助,而自己也常有機會幫助別人。然而,這一切並沒有讓她意識到自己性格養成過程中的畸形,她把自己的怯於求助歸於個性懶惰與內向。
A一直以為她的個性是本來如此,不愛與人打交道、不愛請人幫忙(但是又常幻想著自己的受害者處境,應該會有人來幫她),不愛受別人煩擾,不愛表達自己。直到她換了個陌生環境生活,她這個「本來」個性可著實讓她煩惱不巳,雖然表面上,她仍過得不錯,正如一貫地獨立自主,應付生活仍算是及格,只有她自己隱約覺得過得不太舒服,她以為是因為陌生、是語言、是課業壓力等外在問題,後來,她發現自己這樣的性格不行,必需要改變這內向個性,才能在這異國度活得好,於是她又努力地或勉強地和人打交道,然而這在背後總藏著一種害怕被拒絕的無助感,她感覺到那個倚在門邊那個無助哭泣的小女孩就坐在她心裏,看著她如何大費周張的努力要改變自己,一旦她的求助得到正面回應,她會覺得自己進步了;然而,只要一個小小負面回應,A就完全跌回那個無助小孩的狀態。因此,只要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一種口氣、一絲不耐,A會毫不保留地完全接收,然後,無助。當然,作為一個成年人,A的無助並不會表現出來,它會以生氣、沮喪、難過等一些平常形式表現,好像我們和朋友講講駡駡就又會雨過天青一樣。她沒有發現問題其實很簡單,當她向人求助時,她是用那個小女孩在求助,她忽略了自己是大人,巳經不是完全對問題不知如何處理的孩子,可以求助的對象也不是只有惟一一個。
這些問題糾纏了A很久,但是她自己卻不太清楚。
我問她,妳沒處理過心中那個小孩的問題嗎?她說,有啊,以前便面對過這個問題,但是處理的是別的方向。可能那時有那個面向上比較明顯的問題浮出吧。我接著說,所以這是沒處理乾淨囉!她說,有可能,或是說被忽略了,而現在它終於能比較專一、清楚地被呈現出來,關於無助與求助的這個面向。我回道,嗯,沒錯,在國外關係比較不複雜,比較能清楚的看到自己在生活與與人相處的各個細節,對一些細微情緒的感知也比較敏略。所以,這是為什麼與教授會面這次 事件,可以誘發自己關於無助與想求助的情緒主題出來。A聽完我講這句話後就離開了。留下我一個人恍然大悟般地盯著白紙黑字看。
我靜靜地想,原來與教授的會面,是我想求助於他,但是我剛好沒這個機會,而我也說不出口自己的困難。而我的不適感,就是這種「我真的不行了,請你幫我一下」說不出口的悶窒感。 然後再拉一條長長的人生軸線,回顧生命中大大小小的,記得起來的點滴,都與這或多或少有關,有直接的、也有間接的,就像前面說的:獨立自主/怯於求助/冷漠無情。這是從一個無助基調逐漸發展變形螺旋攀升的性格之軸。那些看似相反的其實源於同一種情緒。
雖然這似乎是一個童年創傷經驗的發現與分析,但是仔細想來,似乎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A仍活得好好的,甚至讓人覺得很有理想性的活著,不是嗎!養成獨立自主的個性,那不是更好?沒錯,就是在這樣的想法下,A如此自說自話地活了下來,做很多事,對她的人生也進行了一連串的探險,智識上的、心靈上的、身體上的,她如此理性的活著,她很清楚要怎麼樣才能讓自己不再無助,她努力地保護著自己。然而問題點在於,她是否「真實地」活著?
真實意謂著在每一個現實處境下,用自己當下的狀況去面對、去應付、去衝撞、去處理。如果,在需要幫助的情況,你還想說,「啊,這不行,我做不來,等我具備好這能力時再來吧!」那個當下就過了,這裹有兩個「不如實看待」,一個是沒有接受當下不完美的自己,沒有認清自己的狀態或程度;另一個是對情境沒有真實看待,沒有對情境起應起的反應。(例如你不懂時,不說你不懂;不想出門不說不想出門等)這些不如實看待,會不斷延遲反應在內在,逐漸內化成一種對事情的反應方式,然後自己會對此逐漸認同,以為這就是自己的個性,另一方面,從不練習對情境真實反應,久而久之,也就不會反應了。然而,糟糕的是,不反應並不代表不感受,對這個情境沒有感覺,不,我們是有感覺的,然而這感覺被延遲了,因為沒做出反應而累積了應該要丟出去的東西。累積...一點一點地累積著。然後演變成一個不名所以的「疾」來。
而這個「真實」又跟論文問題提不出來有何關聯?它的關聯就在於我們對於情境的不反應,逐漸形成一種無知無感的情緒習慣,所以一旦你想問一個切身的、真實的問題時,你找不到,或該確切一點說,你得先撥開這覆蓋在自己身上這一層不知巳層疊幾時的厚重棉絮,才能重新找到你身上的感覺器官,去感覺這個你活的世界,也許可以對它產生一些有趣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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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並沒有想把這貼上來。促使我想貼的動力在於,我發現自己的這個問題也許不是只發生在我身上,當然具體情節、登場角色一定不同,但是透過事件,尤其是孩時事件,所影响的性格基調,這是每個人都會有的。也有人是發展出美好性格的。就朋友中,我也知道有人也是不善於向人求助的,而這些被我們簡單看似某種天生性格而不去照顧的情緒總是會在我們生活中產生某種程度的困擾,或大或小。我想把自己的體會做為一種參考,也許可以幫助一些人對自己的一些內在問題有一點頭緒。
我覺得關於孩時事件仍是一個很重要的主題,我想也許不要用童年創傷經驗的說法,這有點太嚴重,但是我們可以把它看成是一個事件。它之所以重要在於,我們小時候做很多事或經歷一些事,都是處在一種不太理解的心智狀態,有些我們長大後輕而易舉理解、接受的事,在那時都只是不解,而這個不解會成為我們某種性格基調,我們會變得習慣做某事、討厭某事等,這些習慣其實不見得是真的自己,如果能去回顧細看自己,接納自己那時的無能、無力或驕傲、暴力等,然後現在用真正的現在的自己去過生活,不要用小時候的自己過現在的生活。
另一個想貼的動機是,我們常聽到一種白爛分手台詞,「因為妳很「獨立自主」都不需要我,而她需要我。我想妳沒有我仍會過得很好。」這見鬼的該駡三字經的台詞。從前,我聽到這個都很想哭,電視上的也好、朋友的經驗也好,我覺得那是他太不瞭解她,她也沒機會練習要求,她很需要他,但她不知如何說出這麼簡單的一句話「我需要你」,我希望以後不要再聽到這麼沒大腦的台詞,分手就分手,去你的「獨立自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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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參考《心靈寫作》《狂野寫作》,引自活水網
* 經過昨夜寫了一頁紙後,我又想了很多,然後漸漸地又明白了一些關於自己的事與一些反應,感覺現在清明了許多,當然也不到透澈啦,只是至少知道這論文是我想寫的,寫論文的能力是還沒齊備的,但是正在練習的,也知道自己為何會走到這一步了。所以,蘇格拉底真是最早的心理學家啊!因為他說要「認識你自己」,認識你自己,你才會聽見自己生命召喚,那是神靈交代給你的任務,即使要冒生命危險。應該這樣說,哲學裹早就蘊含人的心理問題。
* 此文非博取同情之用,但如果看完還是覺得非幫我一把,否則良心過意不去的話,那就寄機票給我吧!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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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幽微的心路歷程啊~這讓我想起博一時的事。那時某老師在課堂宣布,每一屆他只收兩個學生。班上包含我在內的三人,都希望找他當指導。其中一人,很快地去找老師商量好指導的事;另外一人就慌張了,她來找我,說:我們一起去找老師,他不會拒絕破例收三個人的。我頓時心裡湧起了很複雜的感覺,堅決的對她說:妳去吧,不用顧慮我,我們不要一起出現讓老師為難。
當然啦,老師後來還是有答應要指導我;回想起來,那時的複雜感覺,更像是一種習慣性的人格。有假裝不在乎的成分,有決心跟老師賭一睹的成分,也有自棄和恐懼的成分。同學們說我很勇敢;但是,我知道這小事件形成了一個結。後來,在老師定期召開小讀書會裡,我經常看著同學們提出一些小依賴的問題,類似「該怎麼寫呢」、「這部分可以不論述嗎」;而我滿腦袋的亂糟糟卻問不出半個。我是真的有疑問,焦慮到想吃掉書本;但就是無法忍受自己問出空洞茫然的問題。這實在是有點自找麻煩,卻又不得不如此,性情使然(還是,童年創傷使然?XD)。
讀妳的blog經常有會心一笑的感覺。雖說讀解都是個人而主觀的;看到真正在心智中掙扎、奮鬥的人,就會覺得仍然「有人」。有人真好。哈!
哈哈這麼說來每次看到妳提到妳的經驗,也都讓我很有同感,甚至也有一種同伴相惜的感覺。
我也是有那種「滿腦袋的亂糟糟卻問不出半個。」感覺,這真的很奇怪,然後就覺得一心要問個像樣的問題,就在那裏組織來組織去的,組織到最後,有時問,有時就覺得算了,自己回去想好了。不過後來,我就受不了自己了,上學期的課上,我就直接問一些簡單的,例如這篇文章出自哪?裏面有談這個概念嗎?類似這樣最簡單的開始,感覺上問出了最簡單的,最不具問題意識的問題後,自己終於可以接受自己了,接受自己不是隨時都能那麼優雅的問出一個有意義的問題的人,接受自己可以笨拙的出現在人前。
就像這次把一堆亂寫糾在一起沒找法國人改過語句不通的東西丟給老師後,有一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感覺,頂多就是這樣,老師讀不懂叫你回去重新組織一下,但是他並沒有說你這個笨蛋,不適合讀哲學或不能寫博論。
說到底還是我們自己綁住了自己,可是就是不知那繩是從哪開始繞起來的。
總之,沒錯,有人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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