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老媽,妳猜怎麼著,昨晚寫完家書後,我聽到法國文化電台的一個廣播節目,一部戲劇,講得竟是一個孤兒突然被人告知找到他老爸...的屍體,然後這個孤兒從此踏上送他老爸屍體回鄉的旅程。(我想他心裏一定很不是滋味,生平第一次知道老爸是誰,竟然是要拖著素未謀面的屍體回老爸的故鄉﹣他的異鄉。)
很妙吧!在我突然看到自己是誰之後,竟然遇到這樣一部劇,而且剛開始我也不知道它是關於什麼的,但聽著聽著,就漸漸明白了,孤兒叫威福利得(中音譯的名字看來好像很好命的樣子),他找到他老爸生前寫給他的信,其中也摻有她母親懷他時寫給丈夫的信,母親的信由一位女演員口中唸出,其中和著風吹草原和海浪拍岸的聲音,母親對著肚子裏的小福利得說話,說他的父親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帶軍隊在哪打仗等等。我躺在床上,在暖暖地被窩裏,想像自己在母親圓圓暖暖的子宮裏,聽著戲裏的母親說話,太舒服了,淚也暖暖地包裹著我的心。
嘿!老媽,我們該說這是一種巧合呢?還是一切都巳準備好了呢?所有生命中經逢的喜怒哀樂、人事物是否都是為了綻放心深處那抹彩虹呢?聖經裏也提到過彩虹,那是上帝與人約定不再降洪水淹沒大地的憑證(創世紀九章十二節)。那是誓約的手印,好美,不是嗎?老媽,因為我現在終於得以靜靜地回望自己小小的人生,我很難不相信它們不是為了彩虹而來。
嘿!老媽,妳記得嗎?這一年來,我們在不是很頻繁的越洋電話裏,聊得愈來愈多是彼此對生活的體悟、對困難與厭煩的調適,每每妳都向我訴說著妳幾番琢磨出的新方法,嘿!再早之前,妳都只能向我或弟吐露抱怨,而從何時開始,妳巳經愈來愈少抱怨而愈來愈多的思考。我漸漸地感覺到妳的茁壯,即便如此,那時要出國的我仍是對妳放心不下啊!我仍然擔心妳,我怕當妳獨自一人胡思亂想起來的時候,沒有人陪妳講話,妳談心的朋友不多,家人間又似乎不適合談心,然而我不知道的是,自己將面對新生活的挑戰並且是在感情發生裂口的狀態下遠赴異鄉。嘿!老媽,那時我並沒告訴妳,我和他分手了,更沒告訴妳,因為他有了別人愛他。我不敢告訴妳,我那時在台北辦出國手續期間,常常在街頭毫無頭緒的走起來,走著走著,無法控制淚水撲欶地掉,有時即使到了銀行,仍失神地掉淚,是的,那時我常失神,像城市裏的遊魂,我想過也許就這麼糊裏糊塗地死去吧!嘿!老媽,可是我想到了妳,我怕妳會受不了這個打擊,沒有老公,不打緊,沒有家庭,認了吧,但是沒有了孩子,對妳而言可是萬萬不能。從台北搬回老家,我打起精神,一副準備出國的精神亦亦,私底下,才和老弟和朋友聊起感情的事。
老媽,我也很怕出國。我怕我會墜機,這是我的第一次長程飛行,我怕我在國外發生意外,我怕我沒辦法照顧好自己的身體,我怕我們會不小心就來不及說再見,我怕妳受不了,在我還沒確定妳會好好的之前,我對所有的一切都怕得不得了。甚至在出國前,我就寫好了一封信,以防不幸發生時用的,但其實它被存放我的筆記電腦裏,就算不幸發生了,它也早灰飛煙滅了。嘿!妳知道嗎?只有什麼會留下來,我們真正感受到彼此的那份愛會留下來,就像在電影《美麗人生》裏,父親最後走過孩子面前的那幕,孩子從來沒在集中營裏體驗過恐懼,長大後,他會懂得那是他父親留給他最大的禮物。所以,我常在想,我要怎麼樣送出這樣的禮物,給妳,給身邊的人,給我愛的人。因為要準備這樣的禮物,我得獨自去收集材料,走上採集的探險。
於是我們各自在自己的人生旅程中分道揚飆了。嘿!老媽,妳發現了嗎?我們都各自又有了不同的生活體驗與體悟,這次是更面向自己的體驗。所以,我們在電話裏,不停吱喳興奮地聊著新體悟。嘿!老媽,我發現妳愈來愈厲害了,妳變得可以反過來安慰我了,安撫我在異鄉的失落與思鄉的愁帳。這不是理所當然地嗎?說到人生,我不過才過了妳的二分之一不是嗎?嘿!老媽 ,妳漸漸變成我生命中的氧氣筒了,雖然,妳有時一句話也說不好,顛三倒四的胡亂倒裝,也不會搞些哲學家或文豪詩人的句子來,但是妳自創的快樂短句與半強迫式的猛問:「女兒,今天快不快樂啊?」都令人不禁感到好笑,笑,不就是會增加氧氣的吸取嗎?那就夠了,不是嗎?
老媽,前面我們聊到關於生命中的遭逢都有其意義,我要跟妳說,最近我遇到一個跟死亡有關的議題。是H的好友。我想他應該會很難過,我想要自己也能陪陪他,我發現這個議題讓我束手無策,只好在白紙上狂野地奔騰心中的束手無策,我以為要安慰的是H,才發現要整理思緒的是自己。我看到了人世間的「不捨」才是我們感到束手無策的源由。如果不是那個「愛別離苦」,我們何必反覆探討死亡呢?可是,老媽,我要跟妳說,我在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那,看到一抹慧詰的笑,我彷彿看到他傾身並張開雙臂搭在圍繞在側的門徒們說:「嘿!你們可不知道,這發生在我身上的可是一件好事呢!」(見前文本日哲學藥箴)是啊!很多事在經歷時,我們都摸不著頭緒,然後事後細看,一切了然於心。
老媽,我想是這個死亡議題把我更加速地把自己推到妳面前,我渴望重生,且巳看到重生的契機,而妳,妳則是強壯地足以再次生下我。於是,一通意外地越洋電話接生了我。
老媽,妳可不知道,我是多麼的幸運與幸福,還有機會再次從妳那分娩而出,只是這回不是子宮,而是妳的心。這很重要,對我而言。前些天,我再次翻讀好友K出版的短篇集,那是K獻給母親的禮物,是以K纖細敏銳的才華織就出的禮物,它是如此珍貴,我想像K的母親會如何掩不住心底喜悅之情的笑不攏嘴,然而我和K都知道,一切只能想像。那年, 面對K母親的離去,我竟被震懾得無法道出任何安慰之語,那轉瞬般地失去,震得人,恍惚。
嘿!老媽,我要為妳翻譯我昨天聽的那齣戲的一些簡介片段,作為新生的見證。老媽,在今天這些為妳書寫的文字之前,我似乎早巳習練多年,我寫,我讀,我抄,我想全是為了現在與妳真實的相遇,當我年少青澀的身影在一字一句抄寫張老師月刊的刊頭文章時,也許就是為了抄給心中的妳看的,「嘿!妳看,這樣想就不痛苦了!」 現在,我真的可以以自己的身分寫給妳看了。前些時,朋友J(才和妳見過的)說了一句話蠻有感覺,「以為沒長什麼,其實長得很結實。」她在說看書的時候,是啊,其實長得很結實。(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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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節譯自海岸線Littoral 前言(Extraits de la préface de Littoral)
作者/Wajdi Mouawad (黎巴嫩籍libanaise定居於魁北克)
本劇於1998年在亞維農藝術季中演出
並於2005年獲得莫里哀法語最佳創作者殊榮
(Molière 2005 du meilleur auteur francophone vivant : Wajdi Mouawad)
從源起到書寫
一開始,是一場會面。伊薩倍拉和我,圍著一瓶香檳坐在伊薩倍拉家的廚房,因為我們巳經很久沒聊天、沒見面、沒關注彼此。
所以一開始是一個有點令人反感的女孩,坐在一個有點流氓樣的傢伙對面。在這兩人(在巳半空的香檳旁)之間,正處於點子乾旱中。也就是說,渴望擺脫這世界、自世界抽身...。所以一共有兩人,一個面對著另一個,...接著有一些演員和設計師,一些朋友,這些是我們愛的人,也是會把我們搞亂的人,大家圍著桌子坐著。一個問題在當時被提了出來:我們都三十幾歲了,有什麼是我們所懼怕的嗎?
我們試著一個接一個的反省這個問題,說一句話、一個想法去指出在我們靈魂深處的構想,我們因而得以指出某些基本的事物。沒什麼太大的不同,不外乎是愛,愉悅,苦難,憂慮,死亡。同樣的,我們也認識到如果我們害怕去愛,我們就不會有對死亡的恐懼,在這個意義上,回到我們父母身上,比起把我們帶到世上來的人的死亡,我們對自己的死亡反而沒那麼恐懼;這不只限於我們親生父母還有在天地萬物間的父母。
在這些意見交換中,我開始發展一場演出的點子,主要是我對伊底帕斯(Œdipe )、哈姆雷特(Hamlet )、白痴(Idiot )等的閱讀,這讓我得以把這三個巨人聯想在一起。不只是他們三人都是王子,(一個是底比斯的王子,一個是丹麥王子,一個是梅什金王子)更是他們和父親的關係都很緊繃。一個是殺了他老爸,另一個是要為老爸復仇,第三個則是從未見過他老爸。最後,我似乎看到這三個人物以某種接力的方式講述一個故事。如果說伊底帕斯是盲目的,梅什金公爵則是他的反例,是具有純粹洞見的;至於哈姆雷特,則是處於一種對立之中,他在意識與無意識的基本探問之間。因此就有了這場表演的出場人物的誕生,他失去了父親,要找地方埋葬他父親,而在他尋覓過程中,他遇到了三個,對我而言是分別反映出那三個王子的男孩。(...)自他們相遇開始,路似乎就開始清楚了:一個找地方要安葬父親的卻曾被父親拋棄的男人;他回到他的祖國,在那他遇到了這些人,而這些相遇是有意義的,這讓他得以找回自身基本的存在與認同。因此,貪婪的、幻覺充斥的,孤獨的書寫於焉進行。
海岸線(Littoral;劇名)因此是一部誕生自一場聚會(譯註:好友們的討論)以及具有相聚(譯註:男主角沿途相遇的人)意味的戲。也就是說,它需要將我們從我們自身中抽出,以使別人得以侵入我們的生活,並把我們自存在的乏味中拔離開來。(完)
老媽,原諒我譯得倉促,因為圖書館要關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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