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我讓妳覺得可恥嗎?
寫家書四時,M,妳來了電話。我有點羞怯,以為妳看了我寫的信。一如往常地,妳叮嚀著我生活飲食一切小心。M,我沒心情聽,我有點緊張與害羞,還有些擔心,妳看到信的反應。M,我寫著寫著常有千萬人吾往巳的豪情壯志,但是那種豪情是因為,那千萬人並非我書寫的對象啊,只有妳,妳才是我在此一分一秒、不厭其煩地坐定圖書館,一字又一字的敲打鍵盤的理由,我是如此耐煩地一點一滴地向妳講述那些妳也許記得或未曾參與的點滴,為了看清楚妳,也為了看清楚我。
M,妳不知道我寫了什麼,我給妳提示關於我們、關於我們的真實。我說,妳也要寫,寫妳知道的我,而我不知道的我。嘿,M,這下妳可緊張了,妳開始正經了起來,妳開始怪我不要亂寫什麼東西放在公開的媒介上,妳說妳會不好意思,接著妳就嚴肅了起來,妳說,要保留一點隱私啊,不要亂寫了,快把論文寫完。
M,妳好可愛啊!只要逗妳一下,妳就會把「妳」的基本台詞嘩啦啦地流洩一通。
M,妳發現了嗎?妳對妳所懼之反應,妳對妳不了解的事的拒絕,妳對妳的孩子不可理解的行為的不願接受,妳想要用母親的權威或用憤怒的情緒來改變妳無法控制的事,改變妳的孩子,M,在這裏面我看不到愛,我看到的是妳受到驚嚇的憤怒與抗拒。M,這就是我們,這就是我們,人,兩個平凡血肉之軀每日真實的相處模式,即便我們口口聲聲說愛。
M,妳都還沒看到我向妳遞上的禮物,妳就別過臉去了。M,這樣的妳,仍讓我不禁心糾了一下,即便我巳開始勇敢,開始自信。M,我和老弟不住地向妳訴說的,不外乎是信任。信任妳的孩子,信任他她們,有了這個信任,我們才有高飛的勇氣。什麼是世界?什麼是社會?我的母親、我的家人就是我的世界、我的社會。世人的眼光,世人是誰?世人其實就是家人。父母一個不經意流露的眼神、一個輕蔑的小玩笑,都足以構成孩子信心世界的崩毀。M,我誇大了嗎?如果我誇大了,那為何有那麼多的電影、小說、電視劇都要不斷地搬演這樣的情節?事業成功的孩子最想博取地是父親或母親的認同,那個自以為終於準備好了而來到父母面前的孩子,只要父母一個不認同,他可能就會不知如何自處。不是嗎?不是有很多這樣的故事嗎?
M,別問我,為什麼父母有這麼大的力量,我只知道、我只感覺到就是有這麼大的力量。
M,或許我們一直都沒搞清楚自己是誰吧?我們一直活在小時候,如果小時候從沒讓父母滿意過的孩子,或父母從沒表現真正滿意孩子的孩子可能就會一直想要做點什麼,做到父母滿意為止吧。
M,妳動搖我了,動搖那個自以為重生、自以為充滿自信的我了,我訝異自己竟如此輕易地又被妳憾動,我像是被佛印禪師一屁打過江的蘇東坡,心裏怔忡。我的書寫並沒有保住我,我不禁想,是我太天真了嗎?只有我一頭熱嗎?全世界只有我一個人在那裏唱著歡欣鼓舞的新生之歌?我唱得太大聲了,大到以為全世界都在跟我唱和。
是的,我是有點天真。
結束電話,我回圖書館繼續敲字。頭沈沈地,不知道如何結束家書四。
換個地方寫。結束了家書四,彷彿又看到了一點什麼。
寫完家書四,有一種差不多可以停止的感覺,亦是那是一種「該」停止的感覺呢?回家路上和朋友興奮地聊著天,我說到自己和妳通電話的事,我說到自己像是被人從美好幻覺中敲醒般,我說,我差不多該停止瘋狂地寫的舉動了。然而,��間,我發現一件事,我又把自己給忘了。我又開始因為妳,因為妳不高興,而想對自己別過頭去。我想說服自己說,「嘿!快別鬧了,妳媽要不高興了。快,做她高興的事。」為什麼會想這樣呢?為什麼會不想做自己呢?因為我以為我要為妳的不快樂負責,我要代替誰彌補妳所失去的,我不想面對妳的情緒,它讓我害怕,讓我不知所措,所以,如果我選擇沈默或選擇聽話,我就無需面對妳的狂風暴雨,逃避妳也是逃避我自己,逃避讓一切「風平浪靜」。
可是,M,我們要對自己有信心啊!我們巳做了如此多的生命功課,習作薄都寫完了,可以上考場了。我們可以不斷地說,說都彼此都懂為止。突然間,我告訴自己,把妳的不高興留給妳自己吧,我不需要背上它,我要用我的方式,用我自己來面對妳,和妳的反應。我可以不斷地說,不斷地解釋,不斷地溝通直到我們兩人都自由為止。M,妳知道嗎?我特別喜愛傅柯在《何謂啟蒙?》裏的一句話,「耐心的努力不懈是一種對自由急切的形式。」這句話對我起著某種程度靜心作用。意思是說,雖然我急著要自由但因此更要有耐心,就好比我急著要回台灣,但我也要耐著性子坐十三個小時的飛機,在飛機裏奔跑,並不會讓我快點到達。這樣有清楚嗎?
M,我幾乎忘了一開始問妳的問題。妳會因為我不是妳理想中的女兒形像而感到羞愧?妳能誠實回答嗎?或是妳敢誠實嗎?不,妳不能。否則妳不會老要我穿漂亮點、有個女孩樣、去淡化雀斑、去幹嘛、去幹嘛,妳有一個女兒的藍圖,妳要把我變成妳的「女兒」,而不是讓我長成我會成為的樣子。我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變成妳的「女兒」,一是變成反抗妳的「相反女兒」,然而這兩個都不是真正的我,只是與妳對應模式下的產物罷了。M,我常想,是妳給我雀斑的,而妳卻老要我去除它,妳在否定的是什麼?妳在否定妳的女兒嗎?妳覺得她有雀斑不好看,還是妳在否定妳自己,妳覺得自己有雀斑不好看,因為妳否定某個部分的自己,所以妳就否定遺傳了那部分妳的我,妳到底在怕什麼,是誰告訴妳有雀斑不好看,妳怕妳的女兒會因為有雀斑而被朋友取笑嗎?M,我說了,沒有人可以否定我,除了我自己,然而小時候,我的父母可以。M,妳知道嗎?我從沒因為雀斑的問題而感到缺乏自信,是因為妳,妳總是對我說有雀斑很好啊,很可愛,像外國小孩啊。小小的我,如斯相信。然而,為什麼長大後的我,有雀斑就變不好看了,為什麼要一直煩擾我,為什麼要顛倒我小時候對自己的信念,為什麼要讓我擔心這個一生下來就與我為伴的特徵,嘿!M,大人總是讓我覺得錯亂。因為大人們自己很錯亂,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很錯亂。然後,就來亂孩子。以後,我也要這樣來亂我小孩嗎?
M,那我再問妳,妳愛我嗎?不是妳要的樣子、有一部分妳不要的妳在我身上,這樣的我,妳還會說愛我嗎?除了看到妳不要的部分,妳是否真的看到我了。我是這麼一個樣子,打開妳的心看清楚我,如果妳還愛我,請告訴我。讓我不再流浪。
M,有一部電影,《面子》,裏面講述一段母女關係,很是有趣。當劇中女兒要向母親告白自己是女同志時,她說:「媽,我愛妳,但我也是女同志。」她母親說:「妳怎麼可以一邊說愛我,一邊傷害我?我的女兒不可能是女同志。」女兒說到:「那我可能不該是妳女兒。」
M,我們是活在彼此為彼此編造的夢境裏啊!可倒頭來,我們卻誰也不是。那這人生一場又算什麼?M,於我,今生沒人能取代妳,於妳,我則是惟一。我無需去幻想有個有權有勢的老媽,妳也無需夢想有個嫻婌聽話的女兒。與其作夢,還不如睜大眼把彼此看清楚好好活個痛快。妳說呢?
M,我只向妳冀所一個信任,一個肯定,讓我的心有足夠力氣鼓起雙翼,其他我都不缺。而,M,說真的,除了信心,妳又能給孩子什麼真實的禮物、真實的愛呢?
然而,妳我都知道這不是盲目的信任。M,妳知道讀聖經的方法嗎?不是一直讀下去,像讀故事書一樣,一口氣讀到底,而是一邊讀一邊充滿疑問,接著小心查證,妳隨時可以對它發出疑問,但是疑問不是要去否定什麼,而是更仔細地反覆查證它的說詞是否有矛盾之處,在某些特別的詞,它還有註記,這些註記可以再讓我們找下去,我們要不停地找,找到真正能說服自己的答案,信任是這樣建立起來的。就像我每一次的人生選擇與妳產生的衝撞,我讓妳知道我要的是什麼,而妳則一點一點放手,M,放手,很辛苦,我知道,我所不知道的是每一次的衝撞後,妳是如何學會放手、又是什麼讓妳無法放手?
M,在此為妳挑燈敲字的我讓妳可恥嗎?如果不,那麼我的誠實讓妳可恥嗎?如果不,那麼是什麼讓妳感到可恥?妳的不好意思,妳的不知如何面對誠實,妳的五味雜陳,妳的不想面對?M,我也有點不習慣這樣的誠實,甚至我害怕也許我說錯了,我想錯了,我太過高調了,可這一切,我只想用勇氣來面對,我想要勇敢地說,如果我說錯了,就讓我勇敢道歉。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必須寫,寫到它停下來為止,所以,我想向妳說,M,讓我寫吧,也請妳看看我寫了什麼。
M,我不想再笑著掩飾自己了。記得嗎,二技時,去參加張老師的儲備課程,滿心以為上完全部課程就可以去當張老師幫助別人。這的確是我一廂情願的天真浪漫。我不知道的是那要使出多大的勁道去凝視自己,我也料想不到要對自誠實到什麼地步,我以為上完課,我就有輔導人的能力了。在那課裏,有小組討論,有一次,好像是在輪流介紹自己或是講到一些家人的事之類的討論,輪到我,我笑著,或是說有點雲淡風輕地講了一件難過的事。這老師,我特別喜歡她,所以很高興和她一組,沒對內容發表意見,她只對我簡短地說,「妳不是很難過嗎?為什麼要笑呢?」我支吾地說不出話來,這句話一直在我心中迴蕩形成一個對自己最大的問號,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那時似乎有種想哭的衝動,第一次有人看到我在哭,透過那張笑臉的面具,那個老師聽到我的啜泣聲。也許那是面具開始鬆動的契機。那時,她曾說我像向日葵,我很喜歡,但是其實我不是很懂那深意,因為我常常覺得自己很黑暗,各式各樣黑暗的想法,在我內在無時無刻蠢動著,我怎麼會是向日葵呢?
如果我是向日葵,M,妳是否願意來作我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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