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09

[法國家書]七_偏見

M,如果要用一句話跟妳解釋什麼是哲學,我會說,就是不斷和內心偏見作戰的工作

M,這「偏見」不見得來自於我,有時來自於妳或家人、親朋好友等,有時來自於學校、有時來自於工作的環境、有時來自我們的社會,在公車上、在餐廳裏、在媒體上、在路上。有時「偏見」不用靠嘴說,它是用行為表現、用硬體設備表現等。

成長過程中,我吸收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偏見」,我成為一個怕這個、喜歡那個、討厭這個、迷戀那個的人。但是大多數時候我是錯亂的,錯亂且憤怒。就像之前跟妳提過的果皮事件,我既迷茫又憤怒。很多時候我無法從大人那得到對「偏見」的解答或討論。例如小時候,許多家長會告誡自家小孩不要和成績不好或行為脫軌的孩子來往,帶回家的朋友會被家長從頭到腳打量一番,朋友回家後,就被告知以後允不允許和這個同學來往。M,這是我學得偏見的過程,當然還有許多。令我錯亂的是,當我在挑選別人時,別人也是在挑選我,但我是憑什麼標準,憑我的利益不是嗎?和好同學相處,可以耳濡目染,學好的。那好同學呢?他是不是要再去和更好同學相處?更好同學則要去和更加好同學相處?最後,倒底誰可以有朋友?M,沒有人會回答我的無限類比下去的問題,妳也無法回答,妳只能丟下一句話「反正妳少跟某某某來往就是了。」那時,我常要說盡朋友好話,才能讓妳認同我的朋友,我得找出朋友各種細小的美好品格,然後再把它放大到無限。在我心中,常反覆出現一句獨白,我憑什麼?憑什麼光看這人外表行為就認定不必和這人交往?和人交往難道只是為了好處?這樣是正常的嗎?這實在是一個令我困惑的問題,以至於我有過幾次太過大膽的實驗,而損失了金錢。也許,是我太過好奇,更讓妳憂心的想用命令句來保護我吧。

M,朋友找我出去跑步,跑完回來,我巳不復記憶原本要寫的。法國人、中國人、台灣人一起去跑步。 兩個哲學系學生、一個藝術史學生一起去跑步。兩個住三村校舍、一個住五村校舍的學生去跑步。 三個女生一起去跑步。三個波爾多第三大學的學生一起去跑步。三個人一起去跑步。

M,我不是在玩文字遊戲,我是要給妳看關於「認同」有多少種方式。我是要跟妳聊我們三個人去跑步時聊的話題。是的,我們一邊跑步一邊談「認同」的問題。因為朋友電腦被搶事件,讓我們聊起法國社會問題、聊起法國社會問題如何溯及其殖民時代、聊起法國和科西嘉島(la Corse)的殖民問題,科西嘉人說,「嘿!法國人是法國人,科西嘉是科西嘉。那可不同!」,我說,「是啊!就像我們說台灣是台灣,中國是中國。」法國朋友問,「我以為台灣希望和中國統一?」「哦!這下可複雜了。這要溯及二次大戰後的中國內戰,國民黨政府來台,而台灣當時剛送走一批殖民者(日本),看著自己民族的政府來到台灣。...」「台灣有人支持統一,有人支持獨立。」我們聊了不少,她突然問我,「那妳呢?妳覺得自己是什麼人?」我說,「我是台灣人。我是學習中國文化的台灣人,我知道我所學所處環境與中國的淵源,事實上,在十幾年前,我還是自許為中國人的台灣人。其實,在台灣時,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差別或需要去思考,但是來法國後,我不斷地反省這個問題,我也發現自己是有意識地說自己是台灣人,但是我心中一直感到混亂,我在這個混亂中不斷地誠實地思考自己認同問題,每次我和別人討論這個問題時都有不同地說法。」我們一致認為,因為認同問題而戰爭是一件蠢事。但是,不幸地,我們的身邊一直有這樣的事發生著,有大有小,不只是種族而巳,有時是不同村莊的對抗、不同球隊間球迷的對抗、不同宗教、不同公司,我們大眼瞪小眼憤怒地瞪視著對方和自己的「不同」,我們找出各種理由說明彼此「差異」,不同、不同、不同,我們大張旗鼓說著「不同」,可為什麼不說我們哪裏「相同」,我們是如此相似,何不讓我們合作,我們有那麼多相同處。我知道,當我們說相同時,又出現了另一種危機意識,是的,我們相同,所以你應該屬於我。不,「相同」不是這樣說的。「相同」,所以我們可以試著討論、可以試著傳達彼此的意思。M,簡單來說,就像我們兩個是不同個體,在不同時代、不同環境下成長,然而,我們仍可以努力讓彼此了解,偶爾我們會疲於解釋、溝通,我們可以休息,但是我們不必要再也不見面或甚至像有的家庭悲劇般,父子母子相弒。M,活著的每天都是一個機會、一點努力的機會不是嗎?不溝通的我們,會活得自在嗎?

M,我訝異於這位法國朋友的成熟,她是藝術史碩士班學生,當我們聊到這些法國社會問題時,她不是馬上去批判哪些人或事,而是溯及法國曾是殖民國家的歷史。M,這樣的視野帶來更寬廣的心胸,也帶來寬容與慈悲的可能。M,傅柯總是一再強調他的研究是對「當下的歷史研究」,那些發生在我們身上的、家庭的、社會的、國家的,難道不是一個又一個事件累積下來的行為模式?就如我們的兒時經驗甚或是個人經驗,曾經被水嗆過,也許以後就不敢去游泳、曾被搶過,也許就不會再掉以輕心等等,每一個事件都影響著我們日後的行為取向。而我們的社會又何嘗不是?

M,這是一個太陽悄悄在陰雨後的雲端露臉的下午,三個女生,一個法國人、一個中國人、一個台灣人在橄欖球場旁討論著認同、獨立、統一、差異的問題。我們可以沒有恐懼的討論,真是個幸福時刻。M,感謝妳,願意隱忍心中的不捨讓我出國,因為妳的勇敢放手,我得以接觸更大的世界以及世界對我的質問,我在這質問中不斷地尋找、反省,漸漸地,僅管我仍未找到真正的答案,但是我開始擁有勇氣與自由。M,這是妳送我最美的人生禮物。

M,在我心中,妳是個勇敢的老媽

然而M,妳知道為何要與妳談「偏見」?因為它與某種「錯誤信念」有關。或說,「不清楚的信念」。很多自己也不確定或不了解的信念,但是又不承認自己的不確知,反而還舉例說「別人都是這樣說」來做為自己不明信念的擋箭牌,就算是自己的信念也有可能在某種情緒障蔽下而誤以為是自己的信念。

因為我一直對貞操這個問題感到迷惑。雖然我巳經忘了這事,但透過朋友電腦被搶的事,讓我回憶了起來。作為一個女性性徵身體擁有者,我不時活在某種不特定的恐懼裏。中學時,騎單車上學,擔心著所謂的「貞操」會騎著騎著就掉了。高職時,偶爾搭夜車回家時,會擔心前後左右看來可疑的中年或老年男性。日後,在外租屋時,又得焦慮被尾隨或騎機車時被故意撞倒等各種意外。出國或旅行,也要時時警覺著。而最近又聽到許多法國朋友告誡的各種小心事項。當我想著自己有什麼重要東西要小心收好時,忽地,我意識到有一個東西我永遠藏不好,那就是這副女性性徵的軀體。

曾經我好想好想成為男孩,我覺得男孩子可以很自由瀟灑,即使赤身裸體也可以天不怕地不怕,反而還會使女孩躲起來。男孩子被搶的話頂多就丟了財,可女孩子就算沒錢也還是緊張兮兮的活著,即便自己曾刻意不愛打扮,仍不免憂心忡忡。這世界的形狀好奇怪啊。

可是我常想,我其實在害怕一個我自己也不太清楚的東西,我只知道週遭的眼神,人們的耳語,媒體的用詞都再再地提醒我,作為女孩子的我要小心要注意要為自己負責。那是一個什麼樣的東西,我其實看不清楚,我只知道人們用恐懼包裹著我,讓我也用恐懼包裹著自己。因此,一旦我聽到什麼相關的事件時,我複製人們的恐懼看當事人,我替她感到萬分不幸,我替她感到害怕,我替她感到難以啟齒,可是我,我倒底懂什麼。我憑什麼替她感到不幸、害怕、難以啟齒,我以為我是在發揮同理心,我以為我是在設身處地為她想或體會她的痛苦,然而,難道我不是在複製人們以及這個社會對這件事的看法?我用和他們相同的眼光來看她,不管是同為女性的同情或一般性的批評眼光,我不是在說「啊妳丟了貞操,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啊」?難道不是嗎?

我如果認為這是一件可怕的事,那是因為如果我遇到類似事情時,我會知道別人會怎麼看我,不管同情或批判,我也會如此看待自己,這樣,我們怎麼可能走得出這副軀體的緊窋咒?有人說性解放太過激進,說這還是爽到男人,這樣的言論仍讓我看到一個視女性軀體為貞操象徵的眼光,為什麼同樣是身體,女性身體要多背負一個道德象徵,為什麼不能平等看待,為什麼不能用「受傷」的方式看待,為什麼要給這個「受傷」加上額外的意義,如果不是這個「傷害」具有意義,有些暴力就不會以此種方式加諸其上,傷害就是為了讓對方不論在肉體或心理感到痛苦,因為我知道這樣傷害你是有意義的,是會造成你痛苦的,所以我這樣傷害你。

蔡康永曾在中國某大學(忘了在哪)談論「髒話」,很有趣。比較西方文化裏的髒話和我們文化裏的髒話,「下地獄」「屎」是一般西方的,「?你媽」是我們的。為什麼我們認為駡出這樣的話對對方具有殺傷力,因為那是我們文化上的集體心理恐懼,就像我也不太瞭解法國人為什麼那麼愛駡「屎」「你的屎」,大便有什麼好怕的,你們不就是滿地狗屎,每天接觸,應該沒什麼好怕才是。

是的,M,我想說的是這樣一件事。一件我們都覺得不好啟齒的事,因為性對妳們上一輩而言是嚴肅的事,同樣也是重要的事。然而,我不喜歡把它當做這樣的事,我一直困惑著,我不是要說隨便或開放,我看到的是有些性的受害人,有時背負的不是傷害本身,而是這傷害之後要面對的龐大眼光,這讓我不忍。另外,因為對性過於做作的嚴肅讓我無法享受自然美好的親密關係。而我們之間也幾乎難以談性。M,我也還在想,我還在努力等待完全破繭而出的時刻,但至少,裂痕巳使些許光線透進。

M,前面我說到對於「偏見」錯亂的憤怒,為什麼呢?看看我們的廣告,說打扮是一種禮貌,說裝扮得體是禮貌,妳說女孩子要打扮,可是,當社會新聞出現女性受害者時,我們說,那是她太不小心了,穿太漂亮啦,等很一般的評論。M,妳想過這裏面的矛盾嗎?M,當妳因為我不愛打扮或不愛裙裝生氣時,妳可想過我可能正因某種身為女性的恐懼給煩惱著嗎?我們的社會一方面要看起來漂亮可人的女性,一方面又在女性身上施加原罪,我憤怒,憤怒這樣的錯亂,而我也曾經是參與製造錯亂的一份子。M,我不知道是哪些因素造就了不喜歡女性化的我,但是在這書寫反省過程中,我開始重新面對自己終究是女兒身的事實,我開始愛自己,我開始用自己的方式保護自己,我不要用妳的方式,也不要用我文化的方式,我有自己的方式。這才真的讓我勇敢。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