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09

[法國家書]九_抱怨

M,有沒有可能其實我們心裏總是怪著別人,卻不自覺?

這份責怪與抱怨很輕、很淺、還帶著些許蠻不在乎的味道,以至於被我們忽略,很多時候我們知道、理解自己的不幸或痛苦與別人無關,但是心裏就是有份不平找不到出口,它必須被安置在某個對象上,以使自己的脹滿的情緒能夠灌注於其上,分散一點面對自己不幸事實的注意力。

M,我發覺,當我有對象可以責怪時,我的自我即受到保護,我有藉口,我不必負全責,我把責任丟一些在別人身上,即便與別人無關,光是別人與我生在同一個地球這點,就足以我把一些責任丟在他她身上。而我們的民主政治更是可以為這點做保,原來我們是要求每個人有權力參與公共事務,但是後來,我常聽到的是要求責任分攤,每個人都有義務投票,有時我們會責怪那些不投票的人,好似如果更多人關心這件事,就可以如何如何。M,我不是要批判這是對或錯的觀點,我只是覺得奇怪,這對我來說一直是個矛盾的問題,我也曾「嫌惡」那些不投票的人,我「認為」他們沒有民主素養,我「認為」現在你不關心公眾事務,那麼日後就沒有權力或資格報怨這個社會。然而,我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矛盾,我感到另一種脅迫,一種看似「真理」或「知識」上的脅迫,一種多數脅迫,一種歸屬或認同的脅迫。「你是公民,你得投票。」「你想住在這塊土地上,你就得參與大夥的事。」這種被指認為某種「主體」的脅迫,讓我產生某種違和感,而我,我也以相同眼光在指著別人。

M,我以為我沒有怪別人,我以為我的指責或不滿是正當的,他們本就對我有一部分責任,就某種程度上來講是有道理的,然而,我沒看到自己更隱微的情緒在其中發酵作用著。我是用什麼角色、什麼心情在責怪別人?

M,在之前的信裏,我跟妳說了朋友電腦被搶的事,還記得嗎?

那時,我看到有兩個正要下班回家的婦女,我去請求其中一位開車去追。她婉轉拒絕了,我當時有點懊惱,我認為只要有車一定追得到。

時間再回到今天上午,朋友和我去詢問保險的事,買好保險等電車途中,因為朋友仍止不住地說自己倒霉與憤怒,我就隨口說了「不如和我一起去學功夫吧」的話,朋友回我,「我學那有什麼用,那天妳不就在我身邊,結果還反應那麼慢。」M,我被電了。一瞬間,我回想起很多時刻從自己或朋友嘴裡說出這樣的話,我們不經意的、有點控制不住的埋怨別人或輕視別人。我記得,我的武林高手朋友在一次嚴重失戀時說,「哲學有什麼用」,他生病時,我笑他說,「你不是練拳嗎?怎麼還感冒。」他無奈地回道,「練了拳,還是人啊!」還有許多許多怪人怪己的例子,「如果你那時怎樣就好了」「如果我那時怎樣就好了」「都是你當時怎樣,所以才這樣」等等等。

M,當下,我想起自己以前被人責怪的反應,我會生氣,否認,然後冷漠。但是,今天,我反覆琢磨著自己聽到這話「還反應那麼慢」的各種情緒,我一一辨認,慢慢的看出一條清楚的線,一直到睡了一會,醒來後才看到更遠。我看到自己也這樣漫無目地的責怪人,包括那天去請其中一位婦女開車去追的自己。我暗自埋怨她太不熱心了,不幫兩個無依的外國女生。我只是因為一種無力和絕望的感覺襲來,我就把這股情緒往這位陌生的法國婦女身上拋。我不想看到絕望無助的自己。我在否認。

M,是不是,我也用這種方式埋怨妳,埋怨父親,埋怨其他家人,埋怨所有的人也埋怨自己?我一直在心裏或在嘴上埋怨著一切,因為無歇止的叨絮,使我一直沒時間也沒空間把自己看清楚。

不要抱怨,任何事都不要抱怨,所有發生的事都要完全接受...一個抱怨的頭腦永遠沒辦法平靜...如果你不計較這些小事,你高高興興地接受每一件事,那麼你將停止任何抱怨,將會知道不要抱怨的生活是多麼和平喜悅!」奧修《找尋奇蹟》上,引自《夢.前世.靈魂之旅》

M,從前這段話對我而言顯得有點阿Q,怎麼可能接受,明明就很生氣啊!我幹嘛要接受?我幹嘛不能憤怒?我幹嘛要畏畏縮縮的?我要一帆風順,別人都可以,我為什麼不能?「我也不差啊」(海角七號經典台詞之一)

嘿!M,我看到了一個可憐的靈魂被自己喋喋不休的抱怨給搞得狼狽不堪,我回想起電影《深夜加油站遇見蘇格拉底》最後一個橋段,男主角的朋友都見證了男主角嚴重車禍後重回體操隊的奇蹟,最後要上場比賽前,他朋友問他要秘訣,「我不知道你是學了什麼或某種神秘的東西,你可不可以把那東西教給我?」男主角回道,「這不是什麼秘訣,就只是當下,不要想你做這件事是為了討好誰,你現在要做的跟誰都沒有關係。」朋友回道,「別說笑了,怎麼可能沒關係,我要證明給我老爸看,我要...,我要...。」這時男主角用深刻且憐憫的眼神看著他朋友,同時也看到從前自己的可憐模樣。

這一幕叫我無法忘懷。也是我今天的心情,我看著朋友,看著從前的自己,也看著自己從前會如何反應朋友的話。而這樣的自己傷害最多的大概就是H了。

M,H在這裡陪伴了我兩年多的光景。每每他對我提出建議或關心時,我就控制不住地回他,「你自己還不是怎樣怎樣。」言下之意就是,你也沒比我高明到哪,少對我說三道四。心裏也明白他說的有道理,但就死活不肯認帳,或認了,也硬要把對方的爛帳給一起拖出來細數一番,好平衡自己。M,我總是在躲自己,也怕別人認出自己,所以我隨時充滿防衛心地用言語衝撞別人。撞得自己都腦震盪了還不知道。

M,這個「高高興興地接受每一件事」不是阿Q的受,是「有結構」的「鬆」而非散掉的「軟」。我又要借用我那位武林高手(就是旁邊寫腦震盪部落的傢伙)朋友的話了,他在今年永和社大太極拳的教程中寫到:

「 基本的結構概念就是要端正我們的體態,更進一步的結構則是確保循環功能的持續運作。我們常常因為緊張就憋氣或全身繃緊,身體的正確結構可以讓我們進入輕鬆自在的調息狀態。

放鬆不是放軟,放鬆也不是一個固定的標準,放鬆是一種介於「硬」跟「軟」中間剛剛好的狀態。

放鬆和放軟的最大差別在於一個「回的來」一個「回不來」。放鬆是身心還有意念,放軟是身心失去控制,放鬆就像橡皮筋一樣拉開來保持彈性,放手後卻會自然的彈回原狀。身心的整合要保持平衡,過與不及都不是真正的太極。」

前陣子看到他這教案就讓我一直很有感覺,沒想到會在這裡用上。(感謝啦!)

M,我來說點開心的事與妳分享吧。今天,我們去了超市。買了專做蛋糕的麵粉,它是加了酵母的麵粉,包裝上還寫著保證做出鬆軟的蛋糕,讓人看了禁不住想買來試。原本,我還想買核桃用來做巧克力蛋糕時用,但一看價錢便收手了。

傍晚,去找了朋友,沒想到一進門,她就給我一大袋核桃,我興奮極了,跟她說了去超市想買核桃的過程。另外,也借了本雜誌,原本想在書店花二十歐(約八百元)買下一本不知內容為何物的書,朋友見了急忙說,我有本雜誌和這主題想仿,不如妳先借去看看吧,或圖書館找找此書,真發現需要再買也不遲。於是暫省了二十歐。

回到宿舍,發現沒電。試了幾次沒用,於是便點了蠟燭,然後就出門上洗手間去了。回來後,見一人來開電匣門,便問他是來看電的問題嗎?他說是,試了一下,房裏燈也亮了。

M,我要和妳分享的是,這些過程,我都很平常心的接受它們,我不是那種會用平常心接受事情的人,然而今天我做到了。我發現,正如上面引奧修書裏的話所言,「不要抱怨的生活是多麼和平喜悅!」M,我不是阿Q的逆來順受,我很清醒地看著自己與這些事的互動,原來「不抱怨」是如此輕鬆、如此地「和平喜悅」,我採取行動,我點蠟燭,我去做我想做的事,本來做完要去和宿舍管理員報備,只是遇到有人來修了,就免了。這過程,我的腦袋如此清靜,我不用碎唸著「搞什麼,又沒電了,宿舍就是爛。」「真走運,怎麼就我這間沒電。」「怎麼辦,要去跟誰講?」「電會不會來,如果一晚都不來怎辦?」「真討厭!真麻煩!」從前,我的腦袋花大半力氣在處理這些虛耗的焦慮與憤怒。

難怪人的潛能一直無法開發,只用了百分之一。因為我們都用來空轉這些情緒了,而這些情緒被專注成具體的生理問題,也就是病。

M,我回想起另一本前年買的書,《終止抱怨》(La Fin de la plainte, François Roustang)書裏說到,「抱怨就是對於巳然臨到的現實的拒絕,因為現實產生痛苦。」什麼是現實?M,我們在「無常」那封家書巳談過,就是不照我們腦袋所規劃去走的一切人事物。我們活得如此疏離,我們活得如此無感,我們只活在我們轟隆隆地腦袋運轉聲裏,其他的都聽不到、看不見、摸不著,還硬要把世界變成我們所想的那樣,然而世界本就有其「道」在運行,是我們與它產生疏離,才滿心幻想要親手打造一個烏托邦、伊甸園。書序末說到:「我們的確定性,我們的訓誡,我們的規範和我們的準則都阻礙了存在與事物的普遍流轉,掉轉回頭吧,它能使我們回到最初的連結上去:「大道廢,有仁義; 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解釋見網頁)」是的,此書作者引了老子《道德經》(第十八章),在網路上查找中文時,才發現自己現在才看懂這段話的意思。

M,老子好厲害啊!可是他再怎麼厲害,我還是要繞這麼遠的路,體驗另一個不同文化之後,才回來看出他的犀利。M,我不是匹千里馬,我需要慢慢的學習與了解這個世界還有自己,但是我知道只要我一步步的走著,就會不斷體驗生命裏的各種風景。

M,我以前老愛向妳抱怨為何要把我生出來,或是如果妳不要和我老爸結婚,我就不會有個不負責任的老爸,然而現在我想說,謝謝妳把我生出來,老媽。

嘿!M,妳猜怎麼著,這種感謝的心情讓我也想生個孩子了。不是因為年紀大了、不是因為周遭催促的眼光,不是應該而是想要分享

M,這期三月號的哲學雜誌(Philosophie magazine)討論的主題就是:人們為什麼生孩子?做為哲學討論,這是一個很有趣的主題。在他們所做的問卷調查裏,有73﹪回答跟愉悅感有關, 69﹪跟義務有關,48﹪跟愛有關。有小孩或想有小孩的占91%,沒有小孩或不想有的占9%。看來大部分的法國人都喜歡有小孩,理由不一。我還沒細看討論,但是我很認真的思考過這個問題,其理由不外乎現實及環境考量,也有一些好奇及懼怕。首先,生育年紀是個問題,再來同齡朋友也多有家庭孩子,偶爾也好奇自己會生出跟自己一樣難搞的傢伙嗎?最後,覺得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了,怎麼生養育兒,如果自己害怕這個世界,我又怎麼教我孩子勇敢?

然而,現在我開始有點勇氣了,我想與孩子分享這個世界,這些歡笑與淚水,這些想像與現實,然後在這些經驗裏面煉鑄自己,融成世界裏微風般的動人景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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