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昨天參加了一個哥斯大黎加朋友的生日派對,今天早上八點才回來,下次再跟妳細說有趣的派對。
M,剛在看網誌,才發現這個月是部落格開站以來第三年了,而第一次開始就是在前年的三月,那時為了樂生療養院的事很激動的開了這個部落格,沒想到在這第三個三月又來到時,部落格竟成我個人自我轉化的無盡書寫。M,人生裏的點滴真是很奇妙,從沒想過自己有興趣或有時間甚或有想法來寫網誌,可現在它,至少目前為止,卻像做功課般每日一書地寫。M,更沒想過的是,自己用這種方式,遙遠的距離和真實的筆調和妳分享生活。
M,今天是十一號,雖然家書是一號才開始寫,然而啟動我書寫的其實就是二月十一號開始,那是和指導教授會面後的隔天,自彼時此,主導我生命的理性時鐘巳然碎落。只是那時,我還不知道。所以今天有點像是自己的滿歲,而昨夜和朋友們歡度的生日派對隱然也是自己的生日派對,我玩得像乍到人世的孩子,興奮滿足不巳。
然而今天的功課仍是得做。
M,我想跟妳說說前天晚上的事。原來還是有一些傷口在某處潰爛著,如果太自滿於自己現在似乎平靜的狀態,又要不經意地忽略了。翻開傷口上紗布的那晚,我大驚,怎麼有這樣一個爛成巳經不痛的傷口,紗布像是隨便蓋上去後就再也沒處理過了,然而它的潰爛又與紗布密實地緊連著,以致於紗布一撕開,血流開來,我有點手忙腳亂地止不住血。
那晚,我查找著十號那天要給妳聽的歌,我憶起檔案裏似乎有這首歌及其中譯,我打開檔案,看著那些找來的法文歌詞,直到某一篇歌詞出現眼前,是的,就是那傷口,當時景像立時鮮活了起來,心,痛著,別誤會,是生理痛覺不是惟美形容。那是大前年的一晚,我在瘋狂的唸著法文歌詞,誇張的語調,自得其樂著,那時,他在身邊做自己的事,我一邊自得其樂,卻也一邊吵鬧著他,我玩了許久,直到我又再次吵著問他,「你看,你看這句話是不是很美?」,早巳不耐的他,不耐地回了我。我受傷了,好像很嚴重,但自己不知道,我只是不再講話,和他賭氣,然而那時我沒看到真正受傷的自己,或是覺得自己很難堪而不願意看也不願意面對那樣的自己。
前晚,我看著那頁歌詞,回想起所有細節,包括覺得非常難堪的自己。我靜靜地感覺心痛,接著,我看到一個小孩蹲在角落,我以為自己可以像最近幾次經驗輕輕地靠近她,摸摸她的頭和她說說話就好了,不然。我靠近她,她開始躲來躲去,不讓我靠近,我們就像兩個同極的磁鐵,無法接近。啊!我有點慌了,甚至想使力去把她抓起來,我感覺自己像在玩推手,一旦我開始想使勁控制對方,我其實就失去了自己的平衡與「鬆」。我好無力,我覺得。於是,我靜下來,閉上眼,在書桌前安靜專注地坐著,用一種溫柔等待的心情看著她,不再用追逐監視的眼光,我不抓她了,我等她。我輕輕地用心念和她說話,「不用怕,不用怕,我不會傷害妳,讓我看看妳,讓我緊緊地抱抱妳,我有溫暖的體溫,讓我抱著妳,妳會比較舒服。」我看到她在那個濕冷的水泥牆角似乎巳蹲踞許久,所以想抱抱她,此刻我巳不急著化開所謂的心結了,只想抱抱這個看來陰冷不信任任何人眼裏露著固執兇光的小女孩。在我慢慢和她說話的同時,暖暖的淚水自眼裏流出,這股暖流流到小女孩身上,她停止了躲避,開始回頭看我。她走近我,我輕手輕腳地擁抱她。淚仍流著,但不是哭泣。
我抱著她,看到活潑好動的她以及愛出風頭的她,我看到她在某些表現的過程中,沒有被她想表現的對象給肯定,她做的愈好,似乎愈容易被忽略。她不懂,以為是不夠好,所以她一直要把自己變得很好,讓別人喜歡她,稱讚她,愛她。這時,才懂為何那次被他不耐地回應或有時被指出什麼缺點時,自己會有非常強的防衛反應,因為心中的小女孩以為她被不愛了,不被喜歡了,她不夠好,而長大的自己卻又矛盾地用一種類似自暴自棄的心態想著,不愛就不愛吧,總不能討好全世界的人吧?大不了一個人吧,反正也一個人慣了不是嗎?長大的自己巳經覺得有點累了,開始思考什麼是為自己而活。結果,小女孩與長大的小女孩產生一種矛盾的拉距戰,這使得她在面對人的時候,無法真實的反應自己的感受。愈喜歡的人,就愈令她害怕,甚至採取極端的方式來面對,漠不在乎。
我緊緊抱著她,用我的心和淚。
漸漸地,小女孩像爆開般地消失變成我現在的身體大小。我知道傷口巳被細心清理並換上紗布了,突然心底湧上一句話,「沒有用愛關照的傷口是不會癒合。」自覺很有道理,有時我們處理傷口,都是一種即時性的,想止血、止痛、止發炎等等,想得是免得日後更嚴重等等,然而傷口本身從來沒有被專注地對待。
M,專注本身,是活在當下吧!而經過昨天的生日派對,我還想說,活在當下就是享受當下,是痛是笑,去享受痛是什麼感覺,笑是什麼感覺。嘿!M,我這可不是苦中作樂的無奈心態。記得有部電影,是尼可拉斯凱吉主演的吧,他詮釋一個想來人間體驗一切的天使,果然,痛很痛,樂很樂,「當天使多好,沒有人間悲歡離合」,人想著。「那是什麼感覺,為什麼人會有那樣的表情,幸福的,害怕的,難過的,兇惡的。」天使想著。M,我們是不是來人間享受體驗的天使呢?
在欣頻的《夢.前世.靈魂之旅》自序中,她寫到,「人生就是一連串解密的過程,解到最後,就看見了神。」
聖經一開始,「et la force agissante de dieu se mouvait sur la surface des eaux」(創世紀1 :2)中文翻成「上帝發出的動力運行在水面上。」直翻是「上帝活躍的力量在水面上運行。」神的名字叫耶和華(Jéhovah),意思是「JE SERAI CE QUE JE SERAI」。中文翻成「我要做什麼,都必能成事」(出埃及記3 : 14) 法文的直翻是,「我將是我將是的」,有「任意幻化」的意思,這讓我聯想到「水」可以隨容器變化其形。
老子《道德經》第一章提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而在第八章則用「水」來比喻「道」,「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解釋請見網頁)
前面家書所引的《與神對話》,「你所抵抗的東西會持續存在,你所靜觀的東西會消失。」在此靜觀可以想像自己是水流過各種情緒與認同的容器,你知道這些容器的形狀、材質,但是你是水,你不是那些容器所形塑你的形狀,然而,一旦你自認自己是三角形的而不願意流進四角形的容器裏,你就凝固在三角形裏了,如同結成冰的三角形,你以為自己永遠或希望自己是三角形,你就變成冰,不再是活動自如流動四處的水了。然而,好的是,你畢竟是水,有朝一日,融冰機會到來時,你又恢復成自由變化的水。然而,這個融冰的時機,則因人而異,也許是一場災難,也許是一次美好的體驗。
在德勒茲寫的《傅柯》裏,也有一段對「意向性」解構(化開)的解釋,「在看與說之間的《無關》應該就是傅柯對「意向性」(intentionnalité)解釋最大的轉變:把現象學變成知識論。因為「看」與「說」,即「知識」,然而,我們卻不看我們所說的,且我們也不說我們看到的;而且,當我們看到一根煙斗,我們不停地說(以許多方式)《這不是一根煙斗...》,猶如「意向性」的自我否認,「意向性」的自我崩毀。一切都是「知識」,這也是沒有原始經驗的首要理由:在「知識」之前什麼都沒有,在它之下也沒有。然而「知識」是不可化約的雙重性,說與看,語言與光照,而這就是沒有「意向性」的理由。(註1)」「意向性」向來是現象學一個重要概念,它尋找一種未形成知識的原始經驗,然而在傅柯那裏,在他的小短文《這不是一根煙斗》(評瑪格麗特的作品)及《詞與物》的巨著裏,則明示我們的「知識」形成經驗。看與說的分裂,可以從精神分析的角度來說明,在我們的每日活動中,有多少時刻,我們並不是真實說出我們所感,而是不斷重複一些所謂「理性」的說詞。這些說詞有些是從教育與社會習來,有些也許是自己經驗而來。我們其實一直處於「看」與「說」的分裂中,有時自知、有時不自知。而這個「意向性」崩毀的重要意義在於「主體性」的傾頹。有點像剛說的融冰時刻。
昨天,在派對上和人玩推手,一個法國男生,玩柔道、法國摔角(輕易地把我舉起來轉),跟我身形相仿,且瘦瘦的。他沒玩過推手,重頭到尾就只是想辦法要把我推倒而巳,卻沒有辦法,後來,他想到一個方法,他把重心放低,用打橄欖球的姿勢頂著我,這時我就比較難憾動他的重心了,如果他一直不動,我就沒辦法,我只好想辦法讓他動。然而,這時,我就察覺自己其實也陷入一種凝固的狀態和心態,因為他那個傾身向我的姿勢不就是因為我「抗」著,他才得以頂在我身上?如果我讓自己像水般的靈活,他那股力量便無法「依」在我身上,這時真是完全感受到什麼是「你抵抗的東西會持續存在」,因為我突然把自己凍結成三角形了,以為要和四角形對抗。
最初的「抗」不是因為有外力,而是因為有自我「認同」。認定自己是「什麼」的意識,而在生活中,最頻繁的「抗」出現,就是在「我想幹嘛」或「我想要什麼」的起心動念之間。要把這個「認同」化掉、解構掉,「化」不是「閃開」,閃開意味著兩個具體事物仍存在,兩個不同認同的存在,它們沒有被化掉只是被擱置在不交集的位置罷了,等哪天碰上了,仍會產生「抗」。
M,這就是我今天想和妳分享的關於太極拳裏的「化開」、「水」的隱喻、我從傅柯那領悟到的「主體的崩毀」以及所謂的生命「解密」過程。就像那個曾蹲踞我心中角落的小女孩,她存在也不存在,一旦有「抗」,你和你所抗的都會具體存在,一旦「化開」那個抗,你和對方所堅持的形體都不再存在,小女孩不見了,融化在我溫暖的淚水裏,成自由的流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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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這裏是我自己翻自 Gilles Deleuze, Foucault, minuit, p.117 ;中譯本有楊凱麟翻的《德勒茲論傅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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