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妳相信無常嗎?雖然我們常聽到、甚至也經驗不少次生命中的無常,但是我們真的相信無常嗎?一旦發生無常的狀態,我們所做的不未乎就是急急忙忙的要把「常」找回來?我們知道無常,但我們不想相信無常,所以大半人生我們都在避免無常或找回「常」。
M,這讓我想到電影《駭客任務》,在真實世界裏,有一個「叛徒」,印象中,他曾這樣對男主角說,活在真實世界太痛苦了,他只想回到虛幻世界吃一頓好的,過快樂日子,知道真相又怎樣,對我到底有何好處?嘿!M,我在電影裏看過許多這樣末世荒涼景像的想像,人類文明的傾頹,除了荒涼還是荒涼,而《駭客任務》更是用這樣的荒涼來質問我們禁不起考驗的欲望。如果,真實世界是一片斷垣殘壁,沒有希望,我們敢不敢吃那顆藥丸?
M,無常讓我興起這般聯想。相信無常就不能再天真浪漫的過日子了。M,我不是要說相信無常就會痛苦,但是,起初的確是要有一種徹悟的決斷,一種適應新環境的忓恪,直到不適感消失,然後才會生起一股自在。
M,無常是什麼?無常就是現實。就是妳對未來、對明年、對下個月、對明天甚至是對下一秒的計劃無法實現的狀況。我們的天真浪漫就是永遠活在對下一步的規劃中,滿心雀躍期待著世界配合我們的腳步前進。而現實,現實就像柏拉圖(希臘哲學家)寫了一本心中理想的政治劇本卻找不到合適的人來演國王,反而捲入政治紛爭而一度走避他鄉。這就是現實,現實不斷地在教導我們一些事,可是我們好像不是那麼輕易學會。
M,人生中最大的無常也許就是死亡了吧。接著是各種程度不一的疾患或大或小的影響著我們的「日常」生活,再來也許是一些環境上的變化,如工作、家庭等,再小一點的無常,就如此刻正用著電腦書寫的我,有可能遇到電腦當機而丟失了前面所寫的一切。M,無常是如此地無處不在,它把我們調教的聰明靈俐,發展出各種技術、系統、保險措失來應付這個棘手的敵人,一旦我們掉以輕心,它就把我們一口吃掉。
M,為什麼今天要跟妳談無常呢?因為無常偷咬了我們一口。
M,禮拜三和妳通完電話,也就是寫家書四的時候,下午七點,我和朋友出圖書館,正準備到我住處品嚐我的新款蒸蛋糕,我們一路熱切的聊著天,聊著我最近書寫的狂熱,聊著妳電話中的反應對我的影響,聊著才看過的那部電影《Yella》,我太興奮了,我們一點也沒發現四週無人,這真是太奇怪的現象,天還亮著,平常這時候穿越要回宿舍的停車場前都還是會有來往學生的,可這天,竟安靜地出奇。忽然間,有個人從朋友身邊穿過,朋友大叫,我看到那人傾身向前跑去,我以為是他的匆忙撞到了朋友,也不以為意,可我朋友竟也跑了起來,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我也跟著跑,直到我朋友喊起「小偷」(voleur)「捉賊」(au voleur)「救命」(au secours),我才意識到是她的手提電腦被搶了。忽地,我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我使盡全力瘋狂地跑,大聲地喊「小偷」「停下來」(arrête-toi),直到穿越草原,穿越另一棟樓,見到那人最後轉進巷子的身影,那背上鮮紅有著直白條紋的背包消失眼前,我絕望地想哭。
奔跑的時候,腦袋裏一直出現一幕對話,有次和這個朋友在圖書館看到有張尋隨身碟的告示,朋友看到了說,那真的很重要畢竟是他多年的研究心血。M,對我們而言,重要的不是電腦而是裏面的資料啊!而我們卻連想追上他和他商量一下的機會都沒有,M,當時,我只有絕望。我是那麼那麼地不願意面對他轉進巷口的身影,我讓絕望感迅速包裹住自己,不願再看。可是,他那最後消失的畫面,卻就此停格在我腦海裏,被反覆地播放著。
跑到另一棟樓的停車場,看到兩個約五十歲上下的女職員,她們正要下班回家,我看到距離被拉遠了,我跑去問其中一個女職員,可不可以開車去追,我的心還在跑,我想搭上任何一輛車追上去。那女職員咕嚕了什麼,我忘了,後來,我們就請她們幫我們報警,她們幫我們在那裏講了一會,我們講述了一下情形,附上法文(on est volée à l’arraché en rentrant chez-nous),還有小偷特徵,後來有一個韓國男生跑來,說他聽到聲音,所以過來看看,接著宿舍四樓有一個女生開窗向我們喊話問發生了什麼。在我們一步步講述事件過程時,我們也一步步進入現實。
警察要我們去附近的警局(commissariat)報案(porter plainte),我們回宿舍,到宿舍接待處,說了情形問了警局所在位置,裏面的小姐幫我們打電話問是否能來接我們,否則那地方有點複雜,要轉車。折騰了一會時間,小姐要我們隔天一早去,她說反正一時半刻是找不回來了,不如明天早上再去吧。我們聽了也有道理,便轉往我住處討論細節。
我們和另一女孩約了在我房裡吃蒸蛋糕,但發生了這樣的事,原本愉悅地吃蛋糕心情也消失的無隱無踪了。我們反覆講述、描述、搜尋事發過程的一點一滴,突然間,我看到自己正透過那個講述好讓自己停在事發的那一刻,在那即將失去某個重要東西的模糊地帶,在那個還在追趕,還見得到背影的時刻,讓自己停在尚未完全絕望的一刻。然後,我們靜默。靜默的時候,現實感便完全湧上,我們不再說話,因為知道要接受巳然失去的事實。是的,我朋友的電腦被搶了,我們巳在事件之外,即便我們是當事人,我們巳被拋到生命另一個場景,再也回不去了。我們開始細想,是否有什麼重要資料在電腦裏,然後先把可以更動的相關資料一一上網變更。在情緒之外,我們一點一點找回思考的能力。
接著,我們去了小偷逃匿方向的另一個宿舍,去講了這事,希望能引起一點注意,也在我們各自的宿舍裏講了,在我們四處走告的過程,事情的真實性不斷凝聚,我們愈來愈清楚,但同時我們也在讓事情變成過去式。愈講事情就愈成為過去,愈來愈有其自身輪廓,愈來愈像歷史,惟一有所變化的,是我們的注意力,我們不再自以為在安全的校園裏,從來就沒人說法國有校園,從來我們就沒有裏面和外面,我們一直都在外面,是我們把自身文化裏的校園經驗套用在這裡罷了。
M,這就是真實,這就是無常,它打斷了我們下一秒的行程,我們的下一秒、隔天、大隔天,都被重組了。
M,這個經驗有點震憾到我。因為到星期三為止,我都還自我沈醉在書寫的狂喜裏,自以為自己看清楚了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以為自己真是那平靜海洋,而現實就這麼硬生生的從我頭上敲下去,打得我昏頭昏腦,霎時,現實顯得如此虛幻,讓人不禁以為是夢。
是的,M,無常來時就是這種如夢似幻的懸浮感,當下妳像是被從自己的時間軸給硬拔出來,丟到一個不知接下來要做什麼的狀態,M,我走進正在做學生特展的行政廰,在那裏細細地端詳那些作品,我跌入那一幅又一幅誇張的、幻覺式的畫作裏,跟著那顔色線條流動,什麼都沒有想,讓畫本身把我帶進其意識之中,這時,我突然覺得有藝術作品存在真好,它安撫了我一時之間無處走避、無以歇止的意識,透過畫,我們交談,我們傾聽,我的無依感得以暫時在藝術品的形象裏安歇、獲得療癒、停下喧囂。
M,我的震驚是很多重的。我看到自己又開始要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自責,我不知如何面對朋友的無助與憤怒,我開始憂慮自己是否也會被搶,我有什麼是重要的,如果丟了會如何,為什麼沒有人可以幫我們,如果不要找朋友來吃蛋糕就不會遇到這事,為什麼搶我們,是我們的錯嗎,為什麼會發生這麼戲劇性的事,在我感覺一切都很美好的時候,是考驗嗎,等等等,記不得了。 M,其實還是有點不同的,我發現自己不斷地注視著自己,看著各種情緒與念頭的出現,每出現一個我就能指認出它,看到自己過去如何被這個情緒操縱,所以,我所能做的就是不斷地注視著自己,這使得我能比較自在的與朋友相處,並做出比較適時的奧援。
M,這個事件,讓我想到更多更多其他悲劇,例如之前美國的校園槍殺事件、例如納粹集中營、例如一些大大小小登在社會版的不幸新聞。我看到無常是如此粗暴地闖入我們甜美的人生大夢裏,沒有請謝謝對不起的時間,等我們回神時,巳被拋出夢境。然而,很多人仍是艱辛地走過來,走出自己另一條生命之軌。
M,這才明白,為何有麼多人在戰場上仍止不住書寫,他必須藉由書寫再次看到自己,不至於丟失在情緒叢林的陰深之中。
然而,M,有種細微的變化流經我們與身邊人們。透過這事件,我們突然和許多人產生了連繫,我們不斷地說、找人說、找人問、發生在朋友身上的悲劇成了記者身上的識別證,我們可以去向人們說這事,問人們的反應,我們和更多人打交道,甚至我今天主動和我隔壁室友打招呼,和他互相認識,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很自然地向他走去,我發現自己不能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裏,我甚至有股衝動告訴大家,讓大家小心,不要以為校園很平靜,其實並不平靜啊,也有別的事發生,可是我們為什麼什麼都不知道。在這趟一次次訴說的旅程中,我們又進一步看到法國社會的內部,它向我們指出某種荒謬,就如同他們一貫地反應,這沒什麼,這是很有可能發生的事,裏面有很複雜的矛盾存在。突然之間, 心底浮現一股憂傷感。 M,我無法確切說出它是什麼。
M,做完筆錄那天,我回家睡了一整個下午,讓自己在睡眠裏好好修復。
昨天在別人網頁上意外看到一首王安石的詩,甚是有趣,特別記住,今天找來貼上。他寫道「風吹屋簷瓦,瓦落破我頭,我不怪此瓦,此瓦不自由。」後面這句「此瓦不自由」點解一切,道破我們在遭遇事情時被情緒牽引而弄錯了該留意的對象,被巨大恨意包圍,不但被瓦弄傷還丟失了自己。所以,M,我不是要評價這是一件壞事與否,我要說的是無常,世界真實的樣貌,人一輩子都無法逃避的功課,我們要像獵人在人世叢林中警醒著,警醒不是為了抗拒無常,只是看著無常如何以各種姿態來到我們生命之中。然而即便如此,我們仍可擇我們所愛、以我們的節奏前進,因著無常,我們得以更珍惜與感謝擁有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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