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09

[法國家書]十二_遊戲

M,我剛從遊戲的歡愉中醒來,嘴角還掛著意猶未盡的微笑。

M,十一日那天是一位朋友的生日,她興奮地邀請了許多朋友參加她的生日派對。我們在她其中一位法國朋友家中準備派對食物。晚上八點半左右,我們到了她朋友家中,又是一陣好不熱鬧的法式見面禮(親親),然後開始切水果、切菜、做前菜、調酒、聊天、互相認識,主人羅易克,用他的電腦和喇叭放著各種好聽的音樂,一群人擠在既是客廳也是卧房的起居室裏,有一面牆是鑲著一大片落地窗,我們的派對有夜色溫柔陪伴。

壽星是安德黑雅,哥斯大黎加人。同行有兩個中國朋友,在那認識了一位韓國女孩,接著來了一個可愛的法國女孩,一個高瘦的法國男孩(後來他離開時,手上還拎著一本韓波的詩集),後來又陸續來了三個女孩和一個男人,更晚些則來了兩個黑人朋友。

我們聊天或是聽別人聊天,我們聽音樂也聊音樂和中國樂器(琵琶、古箏、二胡等),我們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我們說起台灣和中國的關係,我們笑鬧著,我們喝酒,雞尾酒、茴香酒(pastis 南法馬賽特產)、白甜酒、啤酒,我們喝果汁、喝水,我們吃著各式下酒小點心,全是生日主角為我們精心準備的哥斯大黎加式的、或中美洲式的下酒菜。好漂亮的各式前菜、好美的酒、好生動的音樂、好有趣的人、好靜的夜。M,好鮮活的派對啊!

M,這不是我第一次和朋友這樣玩耍,這不是我第一次參加派對,這不是我第一次這樣忘我的開心,可是M,這是我自覺重生後第一次的派對,我憶起了或體驗到一種鮮活的感覺,我在玩、玩得開心、玩得忘我、玩得像小時候去鬼屋探險的感覺,那是一種全身細胞都在經驗、感覺的狀態,專注、忘我、好奇。

M,小時候一有機會我就會「野」在外頭,而且我的「野」絕不是遺世獨立的「野」,一定要是呼朋引伴的野,我把年齡不一的小朋友都找來,然後規定今天「野」的主題。通常是我們小孩子不敢走的放學路線,或某癈棄古庴,我稱之為「某某探險」,有些孩子不敢去,我會好說歹說的說服他們,我假裝什麼都不怕的跟他們說沒問題,我會教大家做彈弓當防身武器,叫大家帶點糧食以備不時之需等等。甚至,我們有自己的小「咖啡吧」,在小學校門口對面一個不起眼的小攤子,裏頭擺掛著各式零嘴和玩具,我們在那集合,吃喝一陣,還跟親切的老婆婆聊天賒帳,等到大伙酒足飯飽之後,我們便踏上探險之旅。M,這是我社會經驗成型的開始,一種自己建立起來的經驗,自己的團體、自己的團體目標、自己的訓練方式、自己的團體精神,在這裏面,我們會討論今天要去哪個點、這個點有什麼特色、地形如何、畫地形圖、如何進去、如何出來、需要什麼「武器」、誰帶頭、誰墊後、有危險的話要怎麼跑、跑去哪、在哪集合等等。M,妳不會相信,我們早巳建立民主的溝通方式並對自身處境考慮周詳,而我們的探險更是一種「真相」的探尋,因為我們要去證明那些傳說的鬼屋或森林路徑是否真如人們所說。M,連我現在自己如此寫來亦覺不可思議,曾有那樣令人感到興奮、活力的生命體驗。M,那樣的「玩耍」讓我可以認識自己、感覺自己的能力、體驗恐懼、超越恐懼,讓我對自己產生信心。

一次,在一個破舊、野草蔓生的古庴,一半的朋友不願進去,我只好和另二個朋友先進去探路,我們躡手躡腳地在房裡穿梭,忽地一個聲響,大伙做鳥獸散,那時的我不知是跑得慢還是故作鎮定,乾脆就把聲響來由瞧個仔細,再慢慢走出來跟大家說沒有什麼。M,我覺得自己那時巳經害怕到瞬間麻痹,如某些動物的臨敵反應,假死,因此我可以在不反應害怕的情況下去看清週遭環境並感覺害怕的盡頭。

M,如果我們體驗過自己的限度,那麼在恐懼襲來時,我們也許不會急著以慌張反應。

然而,M,我的「野」能力隨著家庭教育日漸削弱,我得用偷溜地方式才能出去玩、我得用說謊地方式才能和朋友玩,我愈來愈「規矩」,我愈來愈「懂事」,但我也愈來愈有技巧地利用規矩與懂事換得出去玩的報酬。M,在外頭的我真的是很瘋狂,但是當我思考愈來愈多,我便愈來愈「放不開」,這時綁住我的不再是大人的管束,而是我自己打結的想法。

每一種想法給我一個「片面」的行為指令,一陣子,我這樣做,又一陣子,我那樣做,然後在我這樣做了又那樣做了之後,我又兩樣都不想做了。這些想法、這些行為指令在我內在產生忓恪,我讓自己成為一個經驗場,反應各種事物、思想、念頭的矛盾性。然後我看到了哲學,這東西好玩就好玩在它是個允許你不斷懷疑的遊戲場。你可以不斷重組遊戲規則,但首先,你的遊戲規則必須合理讓大家可以玩得起來,再來,你的遊戲最好要好玩、耐玩、禁得起玩。

M,我好像又離生日派對的話題遠了,不,一點也不,我就是要和妳分享遊戲經驗。

稍晚,一些朋友又陸續離開,我看看在場的人,有幾乎一半的亞洲人和一半的法國人,突然好想聽聽法國兒歌,我向羅易克提議,不如你們唱唱法國兒歌吧。在場三個法國人唱了一首「綠老鼠」souris verte (真的很可愛非常建議點閱來聽)還有「賈克弟兄」Frère Jacques,這綠老鼠歌詞很可愛但是不合邏輯,唱得時候還帶動作,副歌部分「我抓起綠老鼠尾巴,男士們告訴我,把牠往油裏浸,把牠往水裏浸,牠就會變成黑蝸牛。」超可愛。賈克弟兄則是用「兩隻老虎」的曲子唱的,「賈克弟兄,賈克弟兄,您在睡嗎?您在睡嗎?早晨鐘聲響了,早晨鐘聲響了,叮噹咚,叮噹咚」。接著,我們就唱了「兩隻老虎」中文版,我朋友們還唱了一首「小燕子」,我沒聽過,不過蠻好聽的,然後,我說要唱「虎姑婆」可是她們沒聽過,我們還記得一點「小星星」等等。一唱起歌來,好像又更有趣了,壽星唱了西班牙語的歌,也很好聽,還有其他不知名的歌。

對了,唱歌之前,還玩了一點小遊戲。唱了歌,休息一下,壽星一直很想跳舞,後來我就跟她一起跳了。她教我salsa,這讓我想起在波提耶(Poitiers)時,有一個朋友幾乎是每天到一家專跳salsa的咖啡館報到,那時我偶爾也去,但我就老是跟不上節奏,而且對擺腰扭臀感到不好意思。然而,那小吧的歡樂放鬆氣氛總讓我心動不巳。那晚跟著安德黑雅的腳步,感覺自己稍稍能跟上了,再加上自己本就很放鬆地在享受派對氣氛,所以也不太在乎是否跳得好,只想感覺音樂、感覺韻律、感覺人群、感覺這一切。M,我跳得都流汗了。

休息一會,我把羅易克找來玩一會推手,羅易克練過柔道,沒玩過推手。和他玩推手最可以直接檢驗自己的身體還有哪裏是固著的點。最近覺得自己巳把肩膀的點給鬆開,接下來是哪,我沒頭緒,所以找羅易克玩。哦,原來是腰,腰還沒鬆開。

M,我玩得好開心啊!我不再在玩的時候擔心要準時回家、要讀的書、要準備什麼、有沒有玩得很遜、跳舞跳得很爛、朋友講法文聽不聽得懂、會不會身體不舒服、會不會...。M,我全心全意享受當下,包括次日的筋骨酸痛。

M,我忘了說,我們唱了幾種語言的生日快樂歌,韓語「生日快樂哈蜜答」、中文「祝你生日快樂」、英語「happy birthday to you」、德語「Glückwunsch zum Geburtstag」、法語「Joyeux anniversaire」、西班牙語。嘿!還有我跟法國朋友要了一根捲煙教我朋友抽煙。

M,我要跟妳聊的就是「玩」這件事,是「遊戲」。前些天我看到心靈工坊出了這樣一本書,《遊戲與現實》,書介寫到「遊戲中的孩子,忘我到幾乎脫離現實。他們佔據一個無法輕易離開,也不容他人入侵的領域。這領域不是內在的心理現實,是在個人之外,卻不是外面⋯⋯ 遊戲是個體驗,有創意的體驗,而且還是將時空連續一體的體驗,也就是生存的一種基本形式。」而在第三章提到玩遊戲「假如母親把這件困難的差事做好了(而非做不來),讓小寶寶對母親產生十足的信心,小寶寶就可以開始享受最初的人生體驗,這個體驗的基礎來自:內心過程的全能跟寶寶對真實世界的掌控是「緊密結合」的。因為小寶寶對母親有信心,所以母子之間就創造出一個中間的遊樂場。這裡就是魔法念頭的發源地,因為小寶寶多少確實感受到全能的體驗。」(詳見心靈工坊網頁)這個全能體驗如書所述,是孩子日後對自己做某事的積極樂觀態度。

M ,我不知道妳是如何與還是嬰兒的我互動,但我感覺自己許多負面的消極的想法似乎都是日後我們家庭變化後所學來的,而在那之前,就如妳記得的、我提到的,是個小霸王、小野人。在原初的體驗中,我似乎是個心想事成的小寶寶,我有源源不絕的動力與想法。就像妳一直對小時候的我說,臉圓圓的很可愛,像蘋果臉,有雀斑很可愛,像外國小孩,雖然祖母會說我是「肉餅臉」(台語),但是大部分時候和妳一起住的我聽到最多次的還是蘋果臉,所以從小我也從不為自己臉大或雀斑感到自卑。可我在國中時遇到一個女孩,和我一樣有雀斑,可是她就顯得很在意自己臉上的小斑點,而因為她的在意,就愈讓人把注意力放在她的雀斑上了。

M,「玩耍」其實是孩子的生存功課,他她需要建立自己的生活體驗,尤其是對自己能力的掌握與對自己的信心,可是我們常看到很多父母,怕孩子弄髒、怕孩子跌倒、怕一切外在環境,最後乾脆把孩子關在電視機前,最安全,哪也不去,啥也不碰。我們以為讓孩子跟著電視在學語言、在學色彩、在學動作,然而卻只是把孩子的視線定在一個距離上,眼睛不必縮放焦距,去感覺真實的距離感,與到達此距離尾端的實質時間與體力。簡單來說,就是孩子與外在、與世界、與現實的互動變弱了,再加上升學主義,「孩子,你什麼都不用做,只要讀書就好。」的保護下,長成一個心理健康富足可以與世界做反應的人的機會就縮小了。我們讀書的時候,與讀書無關的都叫做玩,玩是禁忌,除非你妳巳經夠好了,否則不可以也不應該玩。

M,可是我發現「玩」可以學到好多東西。就像讀書其實也是一種「玩」,背書也是一種「玩」,在玩的時候,我們想的是怎麼攻破目前難關,而不是撒手不管,我們享受破關的樂趣,即使是背書,也可以享受背起來的樂趣,每一種不同形式的「玩」都會擴展身心體驗的藍圖,愈玩人生版圖愈大,愈玩愈懂得享受生命。不玩不會活。

M ,如果我在前幾年就想通這些道理,我就不會老是緊張兮兮的了,自責自己法語不好、說不好、讀太慢、不敢和人講話、別人聽不懂就挫折感好重、應該快點完成學業、不要嬉戲漫遊浪費時間、不要交一堆朋友、搞派對、要一直看書等等。M,我看到那個狹隘、可憐的自己,沒看到自己的狹隘,還用這樣短淺目光看別人。M,語言也是一種遊戲,它是一種透過聲音組合出意義的遊戲,當你發出某種聲音,而它引起某種反應時,你就開始玩了。例如,我們可以對日本人和俄國人同時發出「爸ㄍㄚ」看看,日本人可能會對你怒目相向而俄國人則會和你親切揮手。

M,在想到遊戲這個主題時,我想到的是「遊戲三昧」這個詞,然而我完全不記得在哪看過或聽過這樣的詞。今天上網查找了一下,原來出自《六祖壇經》〈頓漸品〉

M ,我很訝異的看到六祖惠能大師在裏面講到,「無一法可得。方能建立萬法。」這不是上封家書和妳聊水的隱喻,以及對道德經的引述,「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而這個「無一法可得」正是妙用之處,也就是遊戲場闡開的地方,各種遊戲得以於其上展開,每一種遊戲有其規則,即各種法所由處,有了遊戲便有了玩遊戲的力量,而各遊戲之間也展開其各種角力,即傅柯在權力關係裏講的策略,一開始,我們就被放在遊戲場上的某個遊戲裏了,不斷地冒險之後,才有機會看到原來我們是置身於一座遊戲場上,你以為非贏不可的遊戲,其實是因為你執著要贏才存在,一旦你不玩了,這個遊戲也就消失了,也許另一個遊戲會再被創造出來。

對了,關於「遊戲三昧」是這樣子來的,「師曰。吾若言有法與人。即為誑汝。但且隨方解縛。假名三昧。如汝師所說戒定慧。實不可思議。吾所見戒定慧又別。」又「師然之。復語誠曰。汝師戒定慧勸小根智人。吾戒定慧勸大根智人。若悟自性亦不立菩提涅槃。亦不立解脫知見。無一法可得。方能建立萬法。若解此意亦名佛身。亦名菩提涅槃。亦名解脫知見。見性之人立亦得。不立亦得。去來自由無滯無礙。應用隨作應語隨答。普見化身不離自性。即得自在神通遊戲三昧。是名見性。」(參考網頁

所以,這個「遊戲三昧」其實就是如水般自由來去,無形無相,「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到哪,變成什麼都不要緊,要緊的是記得自己是誰,是什麼,是水。

M,「遊戲」不也是這樣,我們可全心投入各種遊戲中,但我們也會回家睡覺、吃飯。我們今天玩排球並不表示明天不能玩桌球。遊戲本身不能定義我們是誰,但我們可以透過遊戲獲得體驗,我們不該「住」在遊戲裏,我們的痛苦煩惱就是來自於不知不覺「住」在遊戲裏了。我們要盡情地「玩」,玩會讓我們想知道更多東西,也許是一首法文歌、也許是一個動作的技巧、也許是一種腦筋急轉彎,因為玩,我們學會探索的勇氣,也發現自由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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