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今天好嗎?今天我只帶了電腦上圖書館,分明就是要來打網誌的。
幾乎整個二月都在寫,不管是在A4白紙上亦是在網誌上,沒有意圖的文字,每天從我情緒的薄膜裏撕裂逃脫,掉在紙上,附著在螢幕上,看著它們的我,也一點一點地明白起來。非寫不可的衝動像是要把心給嘔出來,只好一直寫下去。M,我不知道要寫到何時,也許下一秒,也許下個月。或是像羅蘭巴特(法國文學理論家)為了他母親的離世所做的「道別的工作」(travail du deuil;註1),從1977年十月寫到1979年九月,在這漫長的告別儀式中,他也告別了一部分的自己,或是說那個帶著你出生記憶的那人的離去,勢必帶走與你相關的生命記憶。M,我驚覺,自古至今,我們以為愛情的傳頌是生命中最熱門的標題,然而我們在不管是希臘神話、悲劇或近代如莎士比亞戲劇或文學作品中,反覆地看到主角在追尋自我的生命歷程中,那看似獨立遠揚的背影其實埋藏著最隱微的親子關係,不論其明示或暗示與否。M,即便如我,一個平凡的小孩,沒有那些撲朔迷離的身世背景需要傷透腦筋,卻仍得透過對過往的細細回顧,才能清楚看到現在的自己。M,這是人在某種層面要背負的宿命嗎?
遺忘看來灑脫卻無法讓我們看清楚事情的真相。
M,今天早上,我醒來,問自己說,為何要寫?又為何要寫在公開的媒介上?
如果它是沒有意圖的文字,把它放在公開媒介上的我,又安的是什麼心?我心裏很明白這個動作是有意圖的,即便文字本身是沒有意圖的。M,說真的,我不太清楚,或是說我現在看不清楚,或著換個方式說,它的意圖是基於很多不同層面的,就好比鑽石吧,有很多不同切面,而這些不同切面成就了鑽石的價值,人們討論它並賦予它評價,但是這些評價仍不影響它本身即做為鑽石的存在。它在未被篩出的河床裏仍是鑽石,有人要拿它去琢磨、去欣賞,是人的事,是人自己的價值意識在作用,有人要拿它去換錢、去營生,那也是人在自己的需求中看到它的可用之處。
M,突然間,我清楚了。就寫吧。
M,雖然不可否認的,一開始是H跟我說,寫下來吧,把妳和母親一路走過來的歷程寫下來吧,一定可以幫助很多人。那時,我沒有否認與疑問,因為「寫下來」這件事,本就是我一直放在心上鼓勵妳做的事,因為我曾見過妳處於風暴時的面貌,而今我也見識到妳風和日麗的美貌,我是如此感動,一個人的心靈可以如此強靱、如此美麗,然而,其中有許多掙扎與努力是我所未能見到的,我想知道妳是怎麼走過來的,是哪些人事在妳的生命裏興風作浪、又是哪些人在妳生命裏陽光普照、還有哪些人在妳生命裏為妳綻放燦爛?我想,「寫下來」不見得真的是「幫助」他人之用,它畢章不是藥也不是什麼工具,但是它是一種陪伴與鼓勵,有時它讓人心生勇氣,有如冬日午後一抹暖陽,舒服地撫摸著我們的肌膚,蒸發心底濕悶的憂煩。嘿!M,那就是了,讓人看到自己的力量,不是看到寫的人有多高明,而是讓人看他們自己有多強壯。
M,寫的人好比雜耍的小丑,他使盡全身力氣、十八般武藝,為得不就是博君一笑,那個笑不是小丑能給的,笑必須我們自己來,但是小丑可以逗我們笑,他舞動肢體、跌倒撞壁,他說:「嘿!你不相信你有笑的能力嗎?相信我,你會笑,那是你與生俱來的天賦之一,讓我試試看,讓你知道你會笑。」M,原來,別人知道我是什麼,對我而言並沒有用,必須我自己知道我是什麼。
M,關於寫,我還想再賣弄一下昨天看到一段羅蘭巴特的文字,他說,「知道不是為誰而寫,知道我將寫的東西永遠不會使我愛的人愛我,知道書寫並不能彌補什麼,昇華什麼,它只是一個你所不在之處 ﹣ 這即是書寫的開始。這是他在《戀人絮語》裏的一段話,M,妳可以在我書架上找到那本泛黃發舊綠色封皮的中譯本。M,我懷疑自己,在妳面前這樣扯些哲人文毫的文字是否是「賣弄」?我在賣弄嗎?如果我真是在向妳賣弄些什麼的話,那麼是為什麼呢?我知道妳,妳也熟識我,我不再需要向妳證明自己,例如功課好、聽話等,就知道妳愛我,我不再需要討好妳,也知道妳仍會愛我,那麼我又何需賣弄呢?如果這些都不是賣弄,那又是什麼呢?就像我在前面寫給妳的信提到過,我的所有閱歷,都想與妳分享,那些感動過我的,那些道出我心中迷霧般思緒的句子與影像都是想與妳分享的一切,在我心裏,並沒有哪些是較高深的「知識」所以不適合跟妳聊、不適合跟妳說的問題(註2),我只是單純地,像撿到一片美麗葉子的小孩,咚咚咚地跳到妳跟前,「媽媽妳看!我撿到這片好看的葉子。」我不在意妳是否認得這是什麼樹的葉子,我不在意妳是否也覺得這片葉子好看,我在意的是妳有沒有看我遞在妳手中的葉子,嘿!M,我只是想讓妳知道這個葉子讓我覺得美、讓我覺得快樂,妳只要知道這個東西讓我快樂就夠了,妳什麼都不必做,妳不喜歡這葉子也沒關係,但是妳要瞭解到這個東西讓妳的孩子快樂,妳要看到這點,並且接受它。當然,妳也可以發表異議,也可以發問,但請妳記得,要充滿好奇的問:「這葉子是什麼讓妳覺得好看?」而不是嫌棄的問。然後,我會手舞足蹈的向妳解釋半天,我會告訴妳自己如何與這片葉子相遇,我會告訴妳這葉子的紋理色澤、我會告訴妳這葉子長在什麼樣的大樹上、我會告訴妳這些那些、最後,說累的我會躺在妳軟軟的懷中,吵著要妳帶我回家,「葉子呢?」妳說。「我不要了。我們回家了。」我說。妳笑笑,心想,這孩子真是的,但仍悄悄拾起葉子,收進秋衣薄外套口袋中,隔天,放在朝陽親吻我日日晨讀的書桌上。等我醒來見到那片被我遺落在公園的小葉竟安好的躺在桌前時,M,妳知道我會興奮的跑向妳,搖著葉子對妳喊道:「媽媽,媽媽,妳看,妳看小葉子回來了。」嘿!M,妳知道嗎?我常常覺得,父母就是孩子的魔術師。
M,我似乎離題了。雖然,我是如此地想要和妳分享一切,但是我卻常常對妳說,「唉!妳不懂啦!快走開。」當我寫詩的時候,我靦腆的怕被妳看到,不是寫詩這個動作,而是寫詩的那個溫柔且脆弱的我。當我對妳說,「妳不懂啦」的時候,我說的其實是,我現在正在想一些事,這些事我還不太清楚,我還不能跟妳說,因為妳不會聽我說,只會聽到一點點,就馬上否認我正在想或正在接觸的事,因為我知道妳會拒絕我,拒絕這樣的我,所以我不能跟妳說。嘿!M,妳還記得是從何時開始,我不再蹦蹦跳跳地來到妳面前向妳訴說我冒險有趣的一天了嗎?妳說,我曾經每天興高彩烈地對妳淘淘不絕地講述在學校的生活。那些對成人世界而言巳習以為常的一切,對初面對外面世界的小小我來說是多麼不凡的冒險啊。我不記得了,我不記得自己在妳面前曾如此多話,我開始記得的自己是在妳面前寡言的自己。我記得小學的自己,我想跟妳說話,但是我常不知道妳在哪裏,外公外婆告訴我,妳去上班了。即便是現在,我仍無法在回憶裏清晰辨認妳當時的身影,妳似乎是缺席的,在我小學的歲月裏,可是妳明明在啊?我能依晰辨認的是,國中以後的妳,因為我們常常發生衝突,一度我們可以僵到久久不說話,嘿!M,這就很難不記得了,因為衝撞的力量,讓我發現妳的存在,原來妳一直都在,只是這會,我巳不再尋覓妳,我不再想找妳說話了,妳的存在不再是我安心的依止處,反而是我不安、恐懼與枷鎖的發源地。我只想逃離,於是我開始藏匿自己。
M,我巳習慣於躲藏,習慣地讓我不再回想起自己曾經是那麼渴望、那麼喜愛告訴妳關於自己的一切。直到我又稍稍地回應心底的渴望,向妳些許些許地透露關於我的時候,我才漸漸發現一些傾吐的方法與躲避的原因,我發現自己被妳否定時,否定我的妳並不是妳,而是妳所熟知的世界的規則與價值,做為母親的妳是愛妳的孩子的,但是因為自身對很多事及價值的不確知局限了妳 ,而妳又自認出於愛自己的孩子,所以要把那套價值教給孩子。我要說,M,那時妳搞錯了,妳愛妳的孩子的話,應該是去了解那些局限了妳包容力的價值與規則,去了解它,去思考它,而不是反過來否定、限制妳的孩子。去思考它,妳才能和孩子討論為什麼妳覺得這不好,孩子也才能從討論中看到自己是為什麼想要這樣或那樣,討論,給彼此對這個「不好」有了靜觀的時空,也給了「洞燭」自己與這個「不好」關係的機會。我要說的是,我看到當妳叫我不要這樣那樣時,妳自己其實也不知道那樣是什麼,而更因為妳不知道那是什麼,我就更得去搞清楚那是什麼。嘿!M,如果妳當時坦然點,說妳也不懂,那麼也許我們還可以一起去瞭解。也許我們可以少一些衝突,多一些共同的經驗,那我們就會有多一些共同的回憶。
M,幸好我長了腦袋(笑),隨著年歲的增長,我才知道,妳也是人,妳有妳的害怕與憂慮,妳處理自己恐懼與不解的事的方法也施加在妳的孩子身上。所以即便我是妳所愛,然而一旦我不是妳價值觀範圍內的我時,妳便會否定我,遭到妳的否定的我只好把那個我藏起來,可是,M,只會愈藏愈多,就像謊言一樣,只會愈滾愈大,從來沒有下一個謊言可以為之前的謊言解套。嘿!妳記得嗎?長大以後,我們關係比較好了,妳常說我常常給妳洗腦,每當我又在挑戰妳一些想法時,妳就會說,妳又在給我洗腦了。嘿!剛開始時,妳只是對這個挑戰氣到不行,甚至妳說不過我時,妳會說,「給妳讀書不是要妳來給我頂嘴的。」哇!多經典的台詞啊!我身邊的朋友都曾從父母口中收到這句台詞。是啊,M,我也不是生下來要跟妳作對的,和妳頂嘴的不是我,是妳的恐懼,是妳對未知的害怕與拒絕,是妳對世界的一套解釋,妳不想更動它,所以妳只好管束我,用妳有限的母親的「權威」試著對我加以恫嚇或甚而動之以情,使我產生「女皃不孝」的悲情負罪感,啊!這不是我們電視上每日搬演的連續劇嗎?我們每天跟著劇情高潮起伏,賠了淚水不打緊,怎麼就沒什麼體悟呢。說真的,父母權威的使用著實還蠻見效的,孩子年紀輕時,容易嚇阻,大一點後就是沒完沒了的心裏戰了,尤其引發孩子心那股負罪感最有效,這時父母不用打駡就可以駕馭「親親我兒」,嘿!M,別以為我在誇大,看看我們身旁有多少人困在這道看不到的藩離內,或是回想有時候當妳生氣時提到當初是如何辛苦的養育我們時,妳其實要說的是什麼?妳其實想要的是什麼?妳是從何時開始,對我們生氣時不再用大聲吼駡而是自憐自艾的?妳發現了什麼,而這使妳改變與孩子相處策略?M,雖然這一切都過去了,然而當我們回望時,是否仍有倒抽一口氣的哆嗦感。
M,讓我們回到上一段的主題吧。真正的我是樂於妳分享的,我要分享我在海邊撿的一塊小石、秋風吹落的第一片黃葉、與愛人分手的第一顆淚珠、還有、還有也許有一天也和妳分享當媽媽的心情。嘿!M,生命還有許多許多我們不知道的,我正一路撿拾,一路與妳分享。嘿!M,別嫌棄我手裏石子的髒污,別叫我快去洗手,聽我,聽我說說這石子的故事,看我,看我臉上因奔跑而流的汗水與那抑不住的喜悅興奮,等我講累了 ,我會去洗手,我會去吃飯,我會去睡覺,不要趁我睡覺時丟掉那顆石頭,我會無法安睡,請為我清洗滿是泥濘的石子,我會看到愛。然後,我們會一路分享人生,好不精彩,直到我們得各自踏上另外一趟旅程時,讓我們親吻互道晚安,像平常每個互道晚安的熄燈時刻,我們心甘情願讓對方去睡覺,不強留彼此,累了,就要睡。
M,書寫時,離題是如此輕易就發生了,每一段開始,我都懷有一個解釋、或說明的意圖,然而兩三行之後,那意圖竟如滲水般暈開來、逐漸模糊直至消失。所以,我要說的是,我沒有要賣弄什麼,這是我,這是我的講話方式,這是我每天看世界的方法,這些提到的人和書,是與我生命遭逢的人事,我把他們通通介紹給妳,妳會看到我,那個盤距書桌一角的伏案身影正在底下刻印著某種生命珍貴時刻,它被封印住了,在文字的結晶裏。那個揮手要妳走開的我,那個倔強不願說出愛妳的我,那個等待妳的我,都被封印在裏面,如今,妳會看到,那些在妳印象中,也許是黑白、烈火、醜怪、奇特的妳的女兒,其實是一隻彩蝶,我沒有變,我一直是一隻彩蝶,是我們彼此的壓抑與對社會價值的複製,使我在妳眼裏看來醜怪,而我又在妳眼裏看到自己的醜怪,可我其實是彩蝶。M,妳看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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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羅蘭巴特,《告別手記》,Le Journal de deuil de Roland Barthes, 在Télérama 網上找到一個線上語音檔,講了幾篇書內容(法語)。
註2:這讓我想到之前的文章有提到一本書,《哲學家及其窮人》就是在批判以下論點:哲學家說(柏拉圖),每一個人都要各守其份,安守岡位,哲學就留給哲學家吧。我就在想,當我要寫信給妳時,難道也要在心中自忖,這個要講嗎?妳又不懂。如果我這樣想,而且就真的不寫心中真正想的問題與思考的句子,那又算什麼?我是什麼,我憑什麼認為妳不懂,我自己不是也不懂很多東西,不懂的東西就不能碰嗎?不懂是真的不懂嗎?還是只是沒機會碰到這個問題、想過這個問題?如果是沒機會?那不是剛好藉由我的寫,而有了機會,至於要不要想下去,是個人選擇的問題,但是,我沒有權力對妳下判斷而關閉這個接觸的權力。沒有人會規定文學家不能去看物理學的書,沒有人會說你是賣菜的不能種田,沒有人是該被定義的,我們可能出生在某種人生地圖上,種田、做工、從商、王儲,對了、對了、也沒有人敢說悉達多太子無法了解真實世界的病、老、死,所以,為什麼我不能跟老媽妳咬文嚼字或引經據典,當然可以,凡事總有第一次嘛!習慣了,也不覺得怪了。嘿!M,我突然發現要化解階級對立的問題,應該是從家裡做起,如果我,一個自認為是知識份子的人,不願意與自家老母解釋或聊起某些看似學術問題的東西,那麼我懷疑,當我看到其他與自家老母一樣社會身分的人,我又是用什麼心態在看他們。M,今天這封信讓我自己受益良多。
5 則留言:
你知道嗎
我想起了before sunrise裡面
茱麗蝶兒的台詞
「不管多開明的父母,都有需要叛逆的地方」
這大概是我在這裡,妳在法國的原因吧
哈
喂喂 我有看過那電影啊
怎麼不知道有這句話
下次再來看看
怎麼說呢
Hey I don't remember either though it's one of my favourite films! So I skimmed the script a little bit and found the following passage:
{
Céline: But you know what, if your parents never really fully contradict you about anything, and like are basically nice, and supportive...
Jesse: Right...
Céline: It makes it even harder to officially complain. You know, even when they're wrong, it's this, it's this passive-aggressive shit, you know what I mean, it's... I hate it, I really hate it.
}
For further details see:
http://www.geocities.com/joeyhuang2001/b4sunrise03.html
Btw there's yet another passage about revolting [possibly against the society and parents]:
http://www.geocities.com/joeyhuang2001/b4sunrise10.html
哇 真是太有趣了 以前看時怎麼都沒怎麼注意這個部分
不過還是想看中文
感謝找到這個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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